内容提要:流动性是现代性的标志,火车作为19世纪新型机械化移动工具,使流动性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火车意象贯穿于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美国小说,这一时期的美国小说全面考察了火车流动性的多个维度,展现了现代性的多重影响,主要表现在:一方面,火车引起时间的标准化、空间的秩序化、地域的全球化等一系列现代性特点。另一方面,火车也显现出现代性的悖论——火车既是自由和进步的象征,也是束缚和压迫的途径;既是各个阶级和种族相互争夺的空间,也是不同阶级展开对话的平台。因此,美国文学对火车流动性的表征做出了两大独特贡献:流动性的具身性和反思的现代性。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16ZDA197)。 关键词:流动性/ 现代性/ 火车/ 美国小说/ 作者简介:刘英,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1847年8月28日,美国北方铁路通车,时任美国国务卿的丹尼尔·韦伯斯特在现场演说:“铁路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其它的发明。铁路消除了地域障碍,实现了民族团结和社会平等的愿望。”①火车作为一种交通技术,在19世纪美国被赋予了推动进步、民主和平等的神圣使命。然而,这种对火车最初的期待,却随着发展而逐渐地发生了转变。对此,文化历史学家沃夫冈·施瓦布什的《铁路旅行:19世纪时间和空间的工业化》曾有所提及:“19世纪最富戏剧性的现代性标志非铁路莫属。起初,科学家、政治家和资本家共同为火车唱赞歌,称其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技术。然而,到了19世纪结束时,人们尤其是美国人意识到原来的想法太过天真,转而将铁路公司视为受经济利益驱动的冷酷无情的商业力量,威胁着国家的稳定和秩序。”②不过,对于什么原因导致美国人对火车的态度发生戏剧性转变以及火车作为一种新型交通技术意味着怎样的一种现代性,该书并没有给出充分阐述。目前专门针对美国铁路文化史所进行的研究,如颇具代表性的萨拉·格登的《通往联邦:火车如何改变了美国生活》③,论述了铁路建设对美国三大地理运动的贡献:西进运动、国家统一和城市化。类似这些研究大多是从国家视角进行的宏观叙事,对于诸如作为现代性标志的火车对日常生活所产生的具体影响;一种交通技术何以会担负重要的政治和社会意义等问题,则失之于聚焦。而这些问题可以借助新近的流动性理论和当时的美国小说找寻答案,前者提供了有效的理论启发,后者则提供了丰富的实践表征,两者的结合为揭示火车在美国的现代性意义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本文拟以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美国小说为研究对象,以流动性理论为依据,从火车时刻表、车窗风景和车厢微空间三个方面探讨火车对于个体时空感知的重构以及对美国社会关系的影响。 关于流动性,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曾论述道:“尽管在前现代时期,迁移、游牧和长距离奔波已经是平常的事情,但同现代交通工具所提供的密集的流动性比较起来,前现代的绝大多数人口则处在相对凝固和隔绝状态。”④故吉登斯以表征现代主体脱离空间束缚获得流动自由的术语——脱域性(disembelling)作为现代性的标志。而当代文化地理学家约翰·厄里则将之物质化为火车,其在《流动性》中明确指出:“火车使大批量人口依靠机械化工具高速移动,是一种巨大创新,火车因此成为现代性的标志。”⑤然而,人们对火车由期望转至失望的变化过程又表明:火车作为现代性标志绝不是单纯的移动工具,而且是一种复杂系统。法国思想家福柯曾这样描述火车的微妙特性:“火车既指的是我们所处的车厢,也是我们从一地移动到另一地的途径,也是在我们眼前疾驰而过的物体。”⑥可见,火车是现代移动生活的生产者,也是一种新型的移动封闭空间,同时,火车本身还是现代性速度的见证。火车使现代主体脱离一种时空束缚,但又将主体置于另一种封闭空间。 对于这种集多维度意义以及悖论关系于一体的交通技术,厄里称之为流动性系统,他在《流动性》第五章特别总结了火车这一流动性系统的特征:“运动的机械化,人口和物体的批量化移动,时空压缩,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融合。”⑦厄里还提出了流动性研究的新范式:第一,“社会关系与物理移动相互交织”⑧。第二,流动性的政治与流动性的具身性相关联。即“流动性的核心是移动中的身体,而身体涉及不同年龄的、不同性别的和不同种族的身体。而这些身体会遇到另外的身体、物体和物理世界,引起多种感知变化”⑨。由此可知流动性系统既包括流动性实践,也包括流动性的表征。而火车意象贯穿于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的美国小说,呈现出文学对流动性的回应。 铁路系统对现代性的展现主要在于铁路标准化时间的采用,即时间的理性化。前工业化时期的特点之一是城镇都有自己的本地时间。然而,铁路在为大批量人口旅行提供可能性的同时,也使跨区域标准时间的制定成为必要。火车延伸了人们的出行半径尺度,火车时刻表所带来的标准时间则影响了人们日常生活和旅行时间安排,它要求人们守时和准时,因而也使社会生活变得可以精确计算。同时,实施铁路标准时间引起两大空间效果:空间压缩(铁路通过减少了两点之间的运行时间而缩短了空间)和空间扩展(扩大地区之间的联系),促进了资本主义现代性在美国的全面渗透。在美国,标准化时间在1883年启用。标准化时间和严格的火车时刻表重新塑造了19世纪美国人的时间意识。许多美国小说中对此有生动描述。例如,19世纪美国小说家萨拉·朱厄特的中篇小说《乡村医生》提到莱斯利医生去火车站接小说主人公南,走在路上临时想起一件事情,“当他走过一片低矮的房屋时,他看看手表,发现还有时间去看一下那个生病的孩子”⑩。虽然小说此处本意突出莱斯利医生对患者的同情心,但从侧面可以看出,火车时刻表已经深入人们的时间意识。对此,妮可拉斯·达黎曾做过专门研究,“19世纪的火车时刻表迫使人们的时间意识现代化,手表成为出行必要,赶不上火车成了19世纪新型的常见焦虑”(11)。萨拉·朱厄特的另一短篇小说《去什鲁斯伯里》寥寥几笔就显示出火车时刻表的标准和无情:“火车极不情愿地靠停一个小站,只见一位年长的乘客匆忙上车,还来不及站稳,火车就突然启动向前行驶了。”(12)火车的匆忙和“不耐烦”于此跃然纸上。不难看出,这里是一无名小站,而火车时刻表规定在某站的靠停时间与该地经济地位成正比,车站与乘客都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所左右,那便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隐形巨手。汉姆林·加兰短篇小说集《大路条条》中的《老兵回乡》更为直接地反映出火车时刻表的冷酷,小说描写一辆火车载着内战后从新奥尔良回到威斯康星的北方士兵,虽然他们在外作战疲惫不堪、归心似箭,但“火车仍慢条斯理地行进,好像半夜才能到拉克罗斯。无论这群士兵怎么咒骂,都无济于事,火车仍然以他遵守的速度继续前进”(13),火车所代表的时间理性化一览无余,而个体已经无力抵抗。 “伴随着时间的理性化,是市场的理性化。铁路消除了地理障碍,使得资本在全国范围追逐利益成为可能。城市可以制约乡村,所有地域被紧密连接一起”(14),斯蒂芬·克莱恩的经典小说《新娘来到黄天镇》对此有形象的描述。该小说主要反映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发生在黄天镇酒徒斯克拉奇·威尔森与现代人代表杰克波特之间,冲突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时间意识的差异,从城市乘火车赶往黄天镇的杰克告诉他的新娘:“火车3:42分到达黄天镇。”新娘便掏出作为结婚礼物的一块银表说:“现在是12点17分。”(15)小说对时间的细节描写是有意突出火车时刻表训练了这对新婚夫妇的精确时间意识,而他们自觉的时间意识也代表着现代人在努力接受现代时间管理系统。与现代时间意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天镇的传统时间轨道,画面转到黄天镇,此时六个男人在一个叫做“疲惫的绅士”的酒吧喝酒,而其他居民也在“瞌睡”(16),人们依然过着悠闲自得的乡村生活,遵循着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时间。但他们没有意识到,杰克乘坐的“南方铁路公司的加州快线在21分钟后到达黄天镇”(17),现代性的“铁马”已经奔腾而来。小说不仅提到铁路公司,而且具体到火车线路,将这列火车置于整个国家铁路系统下,意指铁路将黄天镇与现代美国连接起来。由此,铁路不仅整合了全国时间,而且建立了全国网络,消除了乡村与城市、地方与国家之间的隔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