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母女上坟时的情景,“我”看见“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罗儿纸”、“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薄薄的纸钱、卷成旋儿飘落的纸灰,“我”也许尚不能懂得,“我”和妈妈的生活将比地下的爸爸更加困窘,我们没有钱,没有东西,能够出卖维持生计的,只有自己的尊严和身体。 在沦为暗娼之前,“我”尽管经历了生活的困苦,看尽了现实的残忍,“我”始终是个怀着理想的女孩子,哪怕这理想仅仅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不至于走上像妈妈那样的谋生之路。 可是,当所有的正当谋生的希望之门都向“我”狠狠地关上之后,“我”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这样的社会里,底层的女子要生存下去,只有看透了,看破了,看开了,然后义无反顾地“上了市”。“我上了市”,以这句话为开端讲述“我”的“新”生活,彻骨的寒意开始蔓延开来,渗透了以后的每一个地方——“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否认了女性的其他价值,否认了母女亲情,否认了人格尊严,唯有能够使人生存下去的钱,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无情的)——“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既然人已可与兽相提并论,没有胆子的兽,最后结局是饿死,兽必须有胆,人必须有钱,才能张牙舞爪、卑贱而高贵地活在这个世上,即使“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世界是这样子的,而我们的生命呢?“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 也许生命还是有转机的,这个“转机”似乎在“我”被抓之后到来了,“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人。他们很乐观。我可没这个信心。”“我”的不领情把自己送进了监狱,“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我”的冷漠和顽固不化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现实毁坏了她,又故作姿态地收容了她,病态的社会让这个曾经美好的女子内心荒芜,言辞冰冷,态度散漫——那被岁月风尘肆意洗刷的痛楚,已经淡漠黯淡,然而永久地残留着血色的痕迹。 月牙儿是有罪的,但她又是无罪的。 她的无罪在于她的有罪,她的有罪导致了她的无罪。 放任自己放荡的月牙儿甩着头发在老舍包着怒火的冰一样的语言里挣扎着,哼着小曲,缓缓下沉。我必须时刻强调一点,她是愤怒的,她的全部愤怒仅在于她不想愤怒,她是旧社会的代表,但是这典型的身份给不了她一分钱的好处,她同样也是无法接受立志要摧毁旧社会的新社会的拥抱,因为新社会所要摧毁的,正是月牙儿一类的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