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言小说对宋元话本的借鉴 文言小说固然为市井“说话”提供了大量素材,成为说话人据之敷演的对象,但是宋代文人在创作文言小说时,有时也不免会受“说话”的影响。鲁迅即指出:“说话既盛行,则当时若干著作,自亦蒙话本之影响。”(31)凌郁之也指出:“随着宋代民间说话的繁荣,文人文言小说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市井说话的影响,在故事题材、情节结构、语言风格及叙事观念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新变。如《青琐》、《云斋》中所录传奇,已经出现了一些与说话相通的因素,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市民思想风貌,甚至模拟说话人敷衍捏合的技巧,已有拟话本的倾向和特色,体现了文言传奇与民间说话的沟通和互动。”(32) 首先,从创作的素材来源上看,文人在编创文言小说时,有时会有意识地取材于民间社会流传的异闻琐事。洪迈在《夷坚丁志序》中曾说他的故事“非必出于当世贤卿大夫,盖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妇、下隶、走卒,凡以异闻至,亦欣欣然受之,不致诘”(33)。这种不避俚俗的取材意向,便为市井“说话”进入文言小说打开了通道。我们在《夷坚志》记载的数千故事中就不时可见一些取材于闾巷异闻,并且是以市井细民为主角的小说。如《吴小员外》(《甲志》卷四)、《张客奇遇》(《丁志》卷一五)、《鄂州南市女》(《支庚》卷一)、《卖鱼吴翁》(《志补》卷一六)、《盐城周氏女》(《支丁》卷九)、《西湖庵尼》(《支景》卷三)、《蓝姐》(《丙志》卷一三)、《义娼传》(《志补》卷二)、《湖州姜客》(《志补》卷五)、《蔡州小道人》(《志补》卷一九)等。洪迈在《夷坚志》中还喜欢在不少小说的篇末注出“某某说”,以表明此为听来的故事。如《吴小员外》篇末即注明“江续之说”。程毅中指出:“洪迈所听来的故事,直接或间接地出自‘街谈巷语’,其中有些就是民间创作的通俗小说,而转述者和洪迈则是小说的记录者或再创作者。”(34) 其次,从叙事旨趣上看,文人取材于民间异闻编创的一些文言小说,多追求新奇有趣,有不少还与艳情风月相关,流溢出较浓厚的市井风味与俚俗情调。如洪迈《夷坚志补》卷八《吴约知县》、《李将仕》、《临安武将》、《王朝议》等,写的都是五花八门的江湖骗术,读来饶有趣味。又如李献民《云斋广录》卷五《丽情新说·西蜀奇遇》、卷七《奇异新说·钱塘异梦》,写男主人公与女狐、女鬼相亲相爱,生死相随。其作者多半是出于猎奇好异的心理来编创这些故事的,并非为了训诫。再如《鸳鸯灯传》,写的是偷情、私奔,宋人即指出其“出于闾阎,读之使人绝倒”(35)。请看书中描写的李氏与张生幽会: 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拥生就枕,如鱼得水,极尽欢情,两意方浓,邻鸡报晓。生曰:“终岁密约,幸得欢会!敢问娘子谁氏之家?”女曰:“妾本贵家,稍亲诗笔,不逢佳偶,每阻欢情,特仗红绡,欲求雅合,果是天从厚愿,辄献一杯,与郎为寿。”生曰:“吾幸与神仙配合,虽古之刘、阮,亦不过此。”于是二人交欢,饮一杯。(36) 这段文字即写得香艳诱人、动人观感,其媚俗之意昭然。李剑国认为:“这部作品不像出自正宗文人之手。虽仍托之才子佳人,但有浓厚的市民气息,掷绡觅偶,二女争夫,都反映着市民趣味。语言通俗浅近,与文人雅士风味迥异。其称张生为‘张官人’、‘张解元’,称张父为‘张大夫’,也是市井习惯……可见这一故事必是流传于民间,而由民间文人敷写成传。虽属文言传奇,实与话本小说精神相通。”(37)他还指出:“《张浩》、《鸳鸯灯传》是最能反映宋人面貌的两篇好作品,显出朴素通俗的特点,把一桩曲曲折折的爱情变成婚姻官司,平添出喜剧性的公案色彩,这是典型的市民趣味——不求诗意或深沉,但求曲折热闹。”(38) 再次,从语言风格上看,文人在撷取市井闾巷之说创作文言小说时,不仅用语浅近通俗,还或多或少地保留了一些口头俚语。如王明清的《摭青杂说》中写了一个盐商项四郎救助、收留一个落难女子,后来又从其所愿,将她嫁与金官人为妾的故事。请看以下一段对话: 女常呼项为阿爹,因谓项曰:“儿受阿爹厚恩,死无以报。阿爹许嫁我好人,人不知来历,亦不肯娶我。今此官人,看来亦是一个周旋底人,又是尉职,或能获贼,便能报仇,兼差遣在醴州,亦可以到彼,知得家人存亡。”项曰:“汝自意如此,吾岂可固执。但后去或有不是处,不干我事。”女曰:“此事儿甘心情愿也。”遂许之,且戒金尉曰:“万一不如意,须嫁事一好人,不要教他失所。”(39) 这一段对话多用浅显俚俗的口语,朴实无华,真切动人,已很接近话本小说的语体风格。又如《夷坚丁志》卷一○《建康头陀》写一个会看相的头陀对建康府学的一帮秀才“再三瞻视不去”,结果引起其中两个秀才的注意,引发以下一段对话: 钱、范二秀才诘之曰:“道人何为者?”对曰:“异事,异事!八坐贵人都着一屋关了,两府直如许多,便没兴不唧溜底,也是从官。”有秦秀才者,众目为秦长脚,范素薄之,乃指谓曰:“这长脚汉也会做两府?”客曰:“君勿浪言,他时生死都在其手。”满坐大笑。客瞠曰:“诸君莫笑,总不及此公。”(40) 这一段对话也是用生动活泼的口语写成,比较肖似说话人的口吻,带有明显的“说话”风味。诸如此类,不烦例举。诚如程毅中所指出的,《夷坚志》“记载下了许多社会新闻,在对话里写入了不少方言口语,和市瓦勾栏的说话有许多相通之处”(41)。 另外,一些文人编创的文言小说在外在形式上也有意取法宋元“说话”。胡士莹即指出:“《青琐高议》的标题形式,全仿效话本,在正题之下,别用七字句作副标题,全似后来话本小说的形式。如《流红记》(《红叶题诗寄韩氏》)……”(42)他还指出,李献民的《云斋广录》“亦采取话本分类的形式来分类,如其中的《丽情新话》、《丽情新说》、《奇异新说》、《神仙新说》等,颇近于话本中的烟粉、灵怪、传奇”(43)。 总而言之,文言小说的创作受宋元“说话”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从小说史的角度来看,文言小说与宋元“说话”的互动交流,对于小说自身的发展、演变有何意义呢?对此,李剑国评论道:“士大夫文人屈尊纡贵地接近了‘下里巴人’,把说话中的某些有趣故事——如《鸳鸯灯传》,《鬼董》中的《樊生》大约也是一拿过来,顺便也拿过说话人捏合提破的手段,并照着说话人的情趣所在,把摄材角度扩展到市民社会。尽管尚嫌迟钝,不像说话人在向文人小说学习方面表现出极大的敏捷和热情,但这有意义的一步终于是迈出来了。有了这个靠拢,才会有元明盛行的以通俗性为一大特征的长篇文言小说。”(44)他是侧重从文言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立论的。如果从民间“说话”的角度来看,那么文言小说进入“说话”领域,不仅为“说话”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丰富了“说话”的文化内涵与叙事经验,而且促进了中国古代文学的雅、俗转变和白话小说的兴起。梁启超曾说:“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45)由古语之文言小说转变为俗语之“话本”小说,这不仅仅为宋元时代增添了一种新兴的文学样式,更重要的是,它改变了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格局,从此以后,以俗语叙事为主要特征的白话小说开始走进中国文学史的殿堂,并逐渐赢得了中国后世文学的主流地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