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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诠”辩——阐释的公共性讨论之一(4)

http://www.newdu.com 2018-02-20 《哲学研究》 张江 参加讨论

    三、目的观辨
    所谓目的观,指阐释之目的与标准。这里包含阐或诠立足何处,以何种方式展开自己,阐释之目的何在,以何标准检测目的之实现等诸多元阐释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正确选择与回答,确为构建和实现阐释公共性之必需。限于篇幅,仅讨论以下两个核心话题:面对共在主体,阐释是对话还是独断;面对客观事物,阐释之标的——目的与标准,阐与诠何者为先。
    第一,对话还是独断。所谓对话,即主体间之平等交流与协商。正当之阐释,应以建构平等对话为目的,通过对话,实现交流,完成阐释。开放之立场与态度,承认与尊重共在主体之此在,使对话成为可能。正当的阐释目的,决定了对话与协商是阐释的基础和主要方式。中国古代诸多经典以对话方式或文体平和展开,与读者构成理解与阐释的共同体。譬如,儒家第一部语录体经典《论语》即是。古汉语中,“对”本身就是对话义。《说文·丵部》:“对,应无方也。”《广韵·队韵》:“对,答也。应也。”《诗·大雅·桑柔》:“听言则对。”郑玄笺:“对,答也。”据称,“对话”一词最早见于唐刘长卿《题冤句宋少府厅留别》:“对话堪息机,披文欲忘味。”(《刘随州集》,第76页)宋胡仔撰《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二《邵康节》:“自言:若至重疾,自不能支。其有小疾,有客对话,不自觉疾之去体也。”(胡仔,第160页)朱子更是清晰,言读书与理解“如与古人对面说话,彼此对答,无一言一字不相肯可”(《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15页)。
    所谓独断,即主体对客体的专断,包括主体视其他主体为客体,并以一己之意强制他人。单音字“独”,本身就有独断意。《庄子·人间世》:“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郭象注:“不与民同欲也。”(郭庆藩,第132页)陆德明《释文》引崔譔云:“自专也。”(陆德明,第365页)《苟子·臣道》:“故明主好同,而暗主好独。”杨倞注:“独谓自任其智。”(王先谦,1988年,第251页)“独断”一词,最早见于题名周尸佼著《尸子》:“是则有赏,非则有罚,人君之所独断也。”《韩非子·孤愤》:“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晋干宝《晋纪总论》:“(高祖宣皇帝)神略独断,征伐四克,维御群后,大权在己。”(《文选》,第688页)
    从此线索,我们辨识“阐”与“诠”各自所含之意蕴。“阐”从“开”讲,有启义,有通义,有广大义,有吸纳义。“开”同“辟”,所谓“辟四门”,如前所引《汉书·梅福传》:“博览兼昕,谋及疏贱,令深者不隐,远者不塞。”“开”有启义,杨树达谓“启”:“发人之蒙,开人之智,与启户事相类。”(杨树达,1983年,第87页)《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何晏注引郑玄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说之。”(《论语注疏》,见《十三经注疏》,第2482页)启发之本义即有对话、协商、引导意,而非强制、独断、一统意。阐有集聚人才意。所谓开,开门而纳之。通辟(闢),汉简有门中之双手并举,亦有门内之双人并立,对话、交流、构建共享群体意凸显。[7]“阐”从“门”,“门”为“闻”。对阐释主体而言,有“闻”而后言,即以对方之言为对象,先闻其言,解而后阐,本是正当。“(?)”字可作旁证。《说文·门部》:“,辟门也。《国语》曰:‘门而与之言。’”准此,阐之为阐,非自言,非独言,而重在交流、协商,闻后共言,其公共性倾向鲜明。
    “诠”之本义不在此。“诠”从“言”,言有独言义。所谓“直言为言”,“发端为言”是也。此类言无需回答,且不期待回答,甚或以自言为诠。《论语》中此类用法颇多,诸多“子曰”有言而无对,且不需要对。“言”有命令义,如前引《战国策·齐策四》:“制言者王也。”鲍彪注:“言,谓命令。”“言”有问义,但此问非彼问,言问有上问下、君问臣之义,所谓“臣闻圣主言问其臣”是也。从“阐”与“诠”的词语组合上看,某些“诠”之组合凸显了“诠”本身的强制和评定意。最突出者为“诠正”。《晋书·卞壸传》:“亏损世教,不可以居人伦诠正之任。”(《晋书》,第1869页)此言本义评定人才等级,似乎与诠释之本意甚远。但如此使用后,有明清几代学者将此用为诠释意义上的“正”。明程敏政撰《新安文献志》卷七十《程山长传》注:“盖多未定之见,固有已觉其非而未暇诠正者,幸先生察其所以而终教之。”(程敏政,第1726页)清吴肃公撰《街南文集》卷十九《跋书事》之《大观帖跋》(二):“王著之谬,予尝摘出,而兹亦已诠正之。”(《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5页)清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卷二十五:“施氏原注编入五月以后,似失次第,今诠正。”(查慎行补注,第499页)以上三例可证,阐释或诠释意义上使用该词是确当的。如此,所谓“正”又为何意?《说文·正部》:“正,是也。从一以止。”徐锴:“守一以止也。”(徐锴,第33页)《周礼·天官·宰夫》:“岁终,则令群吏正岁会。”郑玄注:“正,犹定也。”(《周礼注疏》,见《十三经注疏》,第656页)《诗·文王有声》:“维龟正之。”朱熹《集传》:“正,决也。”(《诗集传》,第189页)如此从一、守一意,定也、决也意,充分表达了“诠”之阐释观,即以一己之意正定他者,无对等、无讨论、无协商,定于一尊之独断立场与意志明矣。然,“阐”无此搭配,无“阐正”一词。目前亦未见到“诠正”意义下的“阐正”组合的用法。[8]由此,从阐释观上说,我们取“阐”对话、协商意,不取“诠”独断、强制意。
    第二,目的与标准。所谓目的,乃诠或阐之行为所要达到或期望达到之目的;所谓标准,是衡定目的实现程度的相关度量。先从诠说起。前引《说文·言部》“诠”,段氏注:“诠,就也。就万物之指以言其征。事之所谓,道之所依也。”此言集中体现了诠的核心目的:以所诠之事物为根本,言征象,谓大道。所谓就者,《广韵》:“迎也,即也。”何谓迎?《说文·辵部》:“迎,逢也。”面向,正对意。《孙膑兵法·地葆》:“绝水、迎陵、逆流。”唐李华《河南府参军厅壁记》:“如川决防,如竹迎刃。”(《全唐文》,第3209页)《孔子家语·入官》:“不因其情,则民严而不迎。”诠之于事物,以事物自身为对象,面向其事,正对其事,言其征,谓其道,非背逆于此,悬解妙物而言它。就文本诠释说,诠是文本之诠,诠以文本为据,诠解约束于所诠之文本,非弃文本而流言。承认并依据文本之客观性乃迎之要义。“即也”,可训“从”义。《易·屯》六三爻辞:“即鹿无虞。”焦循《章句》:“即,从也。”(见高亨,第171页)可训“遂”义。《经传释词》卷八:“即,犹遂也。”(王引之,1984年,第186页)可训“是”义。《战国策·魏策四》:“即王有万乘之国。”鲍彪注:“即,犹是。”(见诸祖耿编撰,第1300、1303页)由此,诠须符合对象之本征,从文本而言,依文本而释,为文本之是也,不可无约束而谬言。唯如此,为就、为成。“诠”“全”声,纯色、完备意。因声求义而知之,诠释之“诠”,有以文本或本文为中心,纯之又纯、全之又全地训诂和提炼文本意义之追索之义。所谓纯,通诂明道,确证本义也。《论语·子路》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孟子·万章上》:“以意逆志”;戴震:“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戴东原集》,第9—10页)钱大昕:“笃志古学,研覃经训,由文字声音训诂而得义理之真。”(《潜研堂文集》,第375页)此类向往与追崇,中国古代诠释学纯之求也。完备者,可由戴震“十分之见”释之:“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由此而“差择微言之眇,诠以至理之文”(《淮南子·要略》)。所谓理者,《说文·玉部》:“理,治玉也。”段氏注:“凡天下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无憾而后即安,是之谓天理,是之谓善治。”(段玉裁,第15页)由此,一条线索隐约可见:诠一一全一一纯(玉)一一理一一道,诠之本义与目的为是。一言以蔽之,解事物之本质,释人事之规律,阐幽而显微,言道,明道,为诠之目的。目的决定标准。诠之标准,大的方向讲,就是无歧义、可验证的确定性。
    从汉代今古文学派各自的主张和方法看,前者更倾向于阐,后者更倾向于诠。古文学派意在全力申说和释证经典之原初意义,重训故,溯源流,释词解句,落实经典文意之确定性。尤乾嘉学派之治学主张,更是苦心追求诠必达到的确定性标准,不取开放、多元性阐释。针对“自晋代尚空虚,宋贤喜顿悟,笑问学为支离,弃注疏为糟粕,谈经之家,师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诠说经典”(《潜研堂文集》,第377页)之弊端,乾嘉学派主张返经汲古,穷经为上。穷经又以训诂为重,诠释经典字字必有考据,字字必须确凿,因为哪怕“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戴东原集》,第11页)诠,要出本义,出圣心,出大道,“发必中诠,言必合数”,且全且准,定于一尊,无歧义之疑的确定性,不可动摇。
    阐则不然。阐当然是有目标的。阐如开,开如张,张谓弓弦之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阐之目标,体也,意也,用也。其开放、包容之气象,使其目的及标准,与诠之差别大矣哉。《四库全书总目》中有涉及两者区别的重要提法,精准概括了此问题上阐与诠的基本差异:
    其首先曰“讲”者,注释文句也;次曰“意”者,推阐大旨也。(《易经儿说》[提要],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90页)
    是编大旨,不主于训诂名物,而主于推求“诗意”。其推求“诗意”,又主于涵泳文句,得其美刺之志而止……然光地邃于经术,见理终深。其诠释,多能得“兴观群怨”之旨。(《诗所》[提要],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第207页)
    由此释入,诠重诂,阐重意。前者微也,本也;后者弘也,开也。此说可视作对阐与诠的深刻辨析。从中国古代阐释学的源流看,老子“道常无名”,业已为阐开启气象。阐道、释道,皆因道常无名,而有百家争鸣。郭象注《庄子》,“寄言出意”(汤一介);王弼注《周易》,辨名析理。不作知识性训诂,不囿于字词解释,而尽力发扬思辨之精神,推阐文本整体隐含之形而上大旨,开创了一条不同于诠,即以训词诂字为归旨的阐释路线,在构建中国阐释学格局中独立一面。尤其是宋代文人的阐释观念,以理性批判为旗帜,对各类经典及正义之神圣与威权提出质疑,深刻影响中国阐释观念之构建。程颐曰:“学者要先会疑。”(《二程集》,第413页)陆九渊曰:“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陆九渊集》,第472页)欧阳修《策问十二首》更以疑经为主,其锋芒直指汉唐陋儒的知识主义,以勇决批判精神,构建具有鲜明方法论意义的阐释方式。然,凡事过犹不及,过则谬。怀疑批判当然重要,若脱离文本,颠倒文本与阐释之关系,以至以一己之意消解、替代文本,阐就走向反面。这恰恰是中国古代阐释学以诠为本,阐之不兴的重要原因。诚然,清代学者对魏晋、宋明阐释学之反动,所谓朴学大盛,是有其历史根据的。历史的经验应当汲取。从阐释的目的看,阐释为晦暗之文本祛蔽,为不明本意之人显幽,应以训诂为本,后有义理之辨,再为言道之说。如此阐诠之分,当代阐诠之抉,优先取诠,后复取阐。
    作为旁证,辨析一个以阐为中心的双音词:“阐悟”。所谓“宋贤喜顿悟”之悟。此为“阐”之特有搭配,而“诠”则无。《说文·心部》:“悟,觉也。”同书《见部》:“觉,寤也。”同书《部》:“寤,寐觉而有言曰寤。”由此,以今言直喻之,悟,梦言或对梦的痴阐而已。正因为如此,人可借寤屡成大事,乃至成帝。[9]苏轼阐诗,竟也抬出作者托梦:“仆常梦见一人,曰杜子美,谓仆‘世多误解予诗’。”(《记子美八阵图诗》,见《苏轼全集》,第5007页)借此抛出自己活参诗意之阐。然,阐释乃寐觉之言,任阐者臆想,是否仍可为阐?阐,居间说话也,要以意逆志,要争取公共承认,要辅以经典化人,靠寐觉,终失公信。诠,无此搭配,可观两种阐释观之差异。[10]
    结 论
    综上考辨,可断知,中国古代阐释史上,“阐释”之“阐”与“诠释”之“诠”,各有极为深厚的哲学和历史渊源。比较而言,“阐”之公开性、公共性,决无疑义,其向外、向显、向明,坚持对话、协商之基本诉求,闪耀着当代阐释学前沿之光。“阐”之核心要义定位于此。“诠”之实、“诠”之细、“诠”之全与证,亦无疑义,其面向事物本身,坚守由训而义与意,散发着民族求实精神之光。“诠”之核心要义亦定位于此。中国古代从来就有两条差异深刻的阐释路线。一条由孔孟始,重训诂之“诠”;一条由老庄始,重意旨之“阐”。前者由两汉诸儒宗经正纬,至清初学者返经汲古,依文本,溯意图,诠之训诂索解,立信于世。所谓“以意逆志”是也。具有中国本色之阐释学根基于此。后者,经由两汉阴阳教化至魏晋、宋明辨明言理,“阐”之尚意顿悟,开放于今。所谓“诗无达诂”是也。具有中国本色之阐释学光大于此。两者各有其长,互容互合,为构建当代阐释学提供思想源泉与无尽动力。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阐”尚意,“诠”据实,尚意与据实互为表里。“阐”必据实而大开,不违本真;“诠”须应时而释,不拘旧义。“阐”必据词而立意,由小学而阐大体;“诠”须不落于碎片,立大体而训小学。
    “诠,具也”,具以未来阐释学之坚实基础。“阐,开也”,启阐释学未来之宽广道路。
    阐诠学之纲,明矣。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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