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魔幻与现实:女巫、婴儿、孩童的象征意味 1.女巫与国王 毋庸讳言,莎士比亚写《麦克白》的主要动因(或唯一动因?)是为讨好国王詹姆斯一世,以至于长期以来一直有学者断言,这部悲剧就是专门演给国王看的,因为国王认定自己皇家血统的国王先祖,就是班柯。对国王的这一自我认定,他以前的苏格兰臣民并不陌生,他们深信苏格兰王詹姆斯六世是班柯的后代传人,但英格兰人似乎还从未听说过这个伟大的名字。因此,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戏剧方式传播普及王室的高贵血统,无疑也可讨好国王。 这么一想,便不难理解莎士比亚为何如此塑造班柯,尽管班柯在剧中没有多少戏份,并很快被麦克白派刺客暗杀,但班柯在世,麦克白怕他这个活人;人死之后,麦克白更怕他的幽灵。简言之,是邓肯的血和班柯的幽灵,把麦克白抛入欲望的惨烈战场,将其毁灭。 麦克白毫不讳言自己怕班柯,那情形就像“马克·安东尼一见恺撒就发怵一样”,因为班柯有“高贵的天性”,有“无所畏惧的性情”,有勇敢行动起来“毫无闪失”的智慧。这实际上是莎士比亚当着看戏的当朝之君的面,赞美他这位拥有恺撒式高贵、勇敢和智慧的远祖。就剧情来说,邓肯之死、班柯之死,都是由三女巫的预言挑起麦克白的谋杀欲望所致,同时,这也是导致剧情急转直下的两个拐点:杀掉邓肯,麦克白自立为王,享有暂时的君王荣耀;而杀掉班柯,这荣耀便加速走向幻灭。 因此,霍林斯赫德“编年史”里那个“十足的同谋”、与邓沃德一起害死达夫国王的班柯,那个赫克托·波伊斯在其《苏格兰人的历史》中杜撰出来的十一世纪的苏格兰贵族班柯,到了莎剧《麦克白》中,摇身一变成为苏格兰詹姆斯六世君王血脉源头的先祖“始皇”。如三女巫预言的那样,“尽管你当不成王,你的子孙却世代为王。”诚然,波伊斯的动机或也出于媚上,意在给斯图亚特王朝追溯一个恰当的贵族先辈。 从一开始,班柯就对三女巫充满了鄙夷,在他眼里,“这些怪物”“身形如此瘦小枯干,衣着如此粗野怪异,不似世间人,却又在凡尘,到底什么东西?”“皲裂的手指”、“干瘪的嘴唇”,看似女人,却生着胡须。对舞台上以戏剧手段如此塑造挑起麦克白欲望的三女巫,有“幻想症”(或“妄想症”)的国王一定赞赏,因为他也自以为曾被女巫迫害。他脑子里始终认定,一五八九年他远赴丹麦迎娶安妮公主,十一月在挪威奥斯陆正式结婚,一五九○年五月归国,一去一回均遭风浪,都是女巫捣鬼作祟,因为魔鬼对信仰新教的苏格兰与丹麦联姻满怀恶意。要不是女巫动用魔咒法术,掀起海上的巨浪狂风,娶亲的船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驶回,被迫停泊到挪威的港口。疑神疑鬼的国王无法容忍撒旦的手下竟敢在他眼皮底下耍阴谋,回到苏格兰以后,下令全国进行大搜捕,开展声势浩大、威力无比的“猎巫”(Witch hunts)行动,凡疑有行巫施法之能的女人,一律投入监狱。国王还亲自参加了“北贝里克郡女巫案”的审讯,从中得到一种施虐的快感。酷刑之下,这些无辜的女人只有屈打成招,承认自己真有类似《麦克白》中三女巫那样超自然的本事。据一五九一年伦敦印行的《苏格兰纪闻》(News from Scotland)记载:一位受人尊重、名叫艾格尼丝·桑普森(Agnes Sampson)的老妇人,被带到国王和贵族们面前,她对所有指控予以否认,但她受不了惨绝人寰的酷刑折磨,只好认罪,说自己就是那总数为两百的女巫团伙之一,她们曾每人乘坐一个筛子飞到海上,企图弄沉一艘从丹麦返回苏格兰的船,那可能就是国王派去迎娶安妮公主的。案情昭然,女巫桑普森对罪行供认不讳,处以勒死,尸体焚烧。 仅从一五九○年十一月到一五九一年五月,就有一百多女巫嫌犯受审,许多人被处死,大多是女人。 《麦克白》第一幕第三场,女巫甲说:“我要乘一个筛子驶向那边,/就像一只没有尾巴的老鼠。”这句台词一下子便有了双重意味:一是戏剧化的,即舞台上的女巫发狠说要追上一艘船,像老鼠一样咬破船底;二是现实版的,即让看戏的国王心领神会,当年那两百个女巫便是这样,一人乘坐一只筛子,飞到海上呼风唤雨,成心不让他一帆风顺地迎娶王后。 在此,还有件趣事值得一提,一五八四年,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治下的英格兰乡绅、议员雷金纳德·斯科特(Reginald Scot,一五三八— 一五九九)出版了《巫术揭秘》The Discoverie of Witchcraft一书,他认为世上根本不存在巫术,人们上当受骗都是源于精神上的困惑;那些貌似超自然或不可思议的巫术表演,不过魔术而已,信以为真十分愚蠢,至于给那些丑老太婆们安上同魔鬼勾打连环的罪名,加以严惩,既残忍,又狠毒。对此,一五九七年,当时还只是苏格兰王的这位詹姆斯国王,出版了他那部专著《恶魔学》,对斯格特的观点作了“有力”反驳,并极力为“猎巫”辩护,声言“竟有人在公开出版物中根本否认巫术这种东西的存在,不知羞耻”。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斯科特真该庆幸自己没活到一六○三年詹姆斯一世成为斯图亚特王朝的开朝之君。就在这一年,随着新王登基,《恶魔学》在伦敦流行一时;第一次国会之后,严惩“巫术罪”的法律,开始执行;斯科特的《巫术解谜》列为禁书。可想而知,若斯科特活到这一天,必遭王权迫害。 顺便一提,当时所谓的“巫术罪”分两个等级,一等重罪包括四种类型:使用符咒召唤或祈求邪灵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有无付诸行动,商议、召集,或招待、雇佣、喂养邪灵,或给予酬劳者;占有死人或其身体之一部分,雇佣或将其作为巫术、魔力之用者,即使并无实际操作;任何使用巫术、符咒、魔力或魔法者,以造成任何人被杀、受损、被食用,或造成邪魔附体于受害人及其身体的任何部位。二等罪包括五种类型:以巫术、符咒、魔力或魔法告知他人何处寻到丢失或被盗之货物;以巫术、符咒、魔力或魔法意图使他人陷入非法之爱情;以巫术、符咒、魔力或魔法告知他人物品或不动产将遭破坏;以巫术、符咒、魔力或魔法告知他人将会使用巫术伤害任何人。以上种种,均属于严惩、严打范畴。由此可见,以严惩“巫术罪”的法律条款衡量,《麦克白》中的三女巫无疑犯了一等重罪,但显然,这位制定法律的国王,并不认为被三女巫“召唤”来表演“八代帝王哑剧”的那三个幽灵是“邪灵”,因为正是这出把麦克白吓破胆,昭示未来的“哑剧”,将显灵的班柯尊为他王室血统的始祖,也把他本人塑造成“两球三杖”的辉煌君王。 这是莎士比亚的讽刺吗?他应该没有这个胆量和魄力! 2.女巫与麦克白 尽管莎士比亚写《麦克白》有讨好国王之意,但从三女巫的形象塑造,特别是从设计她们与麦克白的互动关系来看,既可见出莎士比亚在戏剧上的节制,更可见出其在艺术上的匠心。从这点又显而易见,莎士比亚的才能,使他远远高出那些只会阿谀捧颂的御用文人。若果真如此,《麦克白》早已像马修·格温为牛津大学赶写的那部欢迎国王御驾的庆典短剧,不过一片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当然,也不能简单把格温的奉命之举说成溜须拍马,那也就是个应景的街头“活报剧”,只图好玩有趣,博国王一乐。 先看霍林斯赫德“编年史”里麦克白和班柯与女巫的相遇: 他们一起狩猎……穿树林、过田野,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遇见了三个长相古怪、衣服凌乱的女人,瞧她们的样子像是来自从前的世界。……然后,他们觉得,这些女人或者是命运女神,或者是林中仙女,她们精通巫术,能预知未来,无论说过什么事,随后都会发生。 在莎士比亚生活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代,民间约定俗成地把“女巫”、“仙女”、“丑老太婆”统称为女魔鬼。但“编年史”里这“三个长相古怪、衣服凌乱的女人”,并未显得十分邪恶。也许她们真的只是民间靠煞有介事的魔术表演,诱使精神出现困惑的人受骗上当,以此赚取零花钱的乡村妇人。可是,在麦克白眼里,她们是“隐秘、邪恶、夜里欢的女巫!” 第四幕第一场,三女巫在置于洞穴中间的大锅里熬制“魔咒神力汤”,这场戏热闹非凡,极具表演性:时辰一到,“姐妹们围着大锅转圈走,/毒心毒肝毒肺的往里投。”随之,三女巫争先恐后,接二连三把乱七八糟的动植物杂碎往锅里扔,边扔边不停念叨,什么切片的毒蛇肉,水蜥蜴的眼睛,青蛙的脚趾头,蝙蝠毛,狗舌头,蝰蛇的叉状舌头,蛇蜥身上的刺,蜥蜴的腿,小猫头鹰的翅,豺狼的牙,飞龙的鳞,已死千年的女巫干尸,鲨鱼的肠胃、喉咙,山羊的肝汁胆液,娼妇在沟里私生的死婴手指头,还有半夜时分采摘的、最毒的草根、树苗,再扔进猛虎的内脏,等把这一大锅杂烩煮沸、熬烂,最后浇上一点狒狒血冷却凝固,便大功告成,施加魔法。这一切都是为了预言麦克白的终极命运! 莎士比亚添加的这些细节,除了使剧情显得红火热闹,且有利于营造神秘玄妙的戏剧氛围,吊足文本读者、尤其剧场观众急盼下回分解的胃口,也更符合上至国王、下至民众对邪恶女巫的想象。无论国王,还是公众,亲眼目睹三女巫在大锅里熬汤,忙得不亦乐乎,会自然生发联想、想象,想象现实中的女巫就是如此这般作恶的。见此情景,国王或更会想象,说不定当年那二百个女巫在乘坐筛子飞到海上掀起风浪,不让他顺利迎娶新娘王后之前,也有过类似怪力乱神的表演。这应是莎士比亚以现实手法取悦观众的初衷。 因此,莎士比亚又刻意借国王敬拜的“许多君王的根脉始祖”——班柯的嘴,以极其不屑的口吻道出了三女巫那副魔鬼般半男不女、老丑不堪的怪相。这是莎士比亚从那个时代人们所能想象的魔鬼化身的样子提炼出来的,国王和观众都认可,觉得她们就是这副模样。如此一来,即便她们自身不是魔鬼,也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扮演起魔鬼代理人的角色,以半人半神的巫术魔力诱惑人犯罪。如果说麦克白和班柯第一次与三女巫相见,对他们俩而言,都只是一种不由自主、不期而遇的被动接受;那第二次麦克白单独与三女巫相会,则是他全身心的主动迎合,他要以此锁定自己不确知的未来命运。当然,在麦克白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对女巫来说,事先早已掐算好了。 不过,在此足可见出莎士比亚戏剧手段的高明,他一方面为讨好国王,如此塑造三女巫;另一方面,把麦克白自我毁灭这笔账算到女巫头上。难道不是吗?麦克白犯下的所有罪恶,谋杀邓肯、暗杀班柯、屠杀麦克德夫一家老小,没一件是女巫逼他干的。她们从未向他显摆、炫耀自身有多么强大的、超自然的魔力和能耐,她们自始至终都只是阴阳怪气地以鸡一嘴鸭一嘴的预言,拿腔拿调地以魔幻现实的“哑剧”,一步一步诱惑他,让他自己燃起欲望之火。没错!麦克白的一切邪恶之罪,都是填不满的贪欲驱使他犯下的。这贪欲便是人类的原始人性,便是在人心底安营扎寨的魔鬼,它是原罪,也是心魔。 如此一来,麦克白的形象便具有了浓郁的象征意味,即无论哪个人身上的,原罪也好,心魔也罢,一旦被欲望激活,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条通向地狱之门的邪恶之路。麦克白是这样,我们也是这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