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林斯基将文艺批评称作“行动的美学”,这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说明文艺批评需以美学理论为基础和指导,从美学的观点来分析和评价文艺作品;另一方面,说明美学应当介入文艺批评,与文艺批评实践相结合,通过批评实践发展美学理论。这两方面的含义,我认为对当前的文艺批评和美学研究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推动美学和文艺批评互相结合,一方面有助于克服当前文艺批评有数量缺质量、有介绍缺分析、肤浅平庸、缺乏深度等问题;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解决美学研究从抽象理论到抽象理论、不食人间烟火、与文艺创作和批评实践严重脱节的弊端。 美学批评与历史批评 恩格斯在谈到文艺批评时,不止一次提出要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来衡量、分析和评价作家和作品,认为这是批评和衡量作家作品的“最高的标准”。从美学观点批评衡量作品与从历史观点批评衡量作品在着眼点上是有区别的。前者着眼于艺术的特殊规律和作品的审美价值;后者着眼于艺术的普遍规律和作品的社会意义。但艺术的普遍规律寓于特殊规律之中,作品的社会意义需通过审美价值来体现,所以,美学的批评和历史的批评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密不可分的。美学的批评需要通过分析艺术作品的审美特点和审美价值,去深刻揭示蕴含于艺术形象之中的历史内涵和社会意义;历史的批评也要将发掘艺术作品的历史内涵和社会意义寓于对艺术形象的审美分析和判断之中。别林斯基说:“不涉及美学的历史的批评,以及反之,不涉及历史的美学的批评,都将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错误的。批评应该只有一个,它的多方面的看法应该渊源于同一个源泉、同一个体系、同一个对艺术的观照。”这不仅说明美学的批评和历史的批评是相互依托、融为一体的,而且指出两者的结合与统一是根源于对同一个艺术形象体系的审美观照。也就是说,只有将美学的批评与历史的批评有机结合起来,融合为一个统一体,才能对作为审美对象的艺术作品做出全面的、科学的、深刻的分析和评价。 将美学的批评和历史的批评机械地分割开来,甚至对立起来,不仅会导致理论上的片面性,而且会导致文艺批评实践上的种种偏颇。以往曾经流行一时的教条化、简单化乃至庸俗社会学的批评,就是忽视甚至抛弃美学的批评,而将社会历史的批评教条式地变成给作家作品和艺术形象贴上阶级的、政治的、道德的标签,使文艺批评蜕变为公式化、概念化的说教。这是严重违背艺术的特点和审美规律的。恩格斯两次提到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评论作家作品,都是将美学观点置于历史观点之前的。这绝不是无意为之,而是基于对文艺价值和批评职能的深刻理解。别林斯基说:“确定一部作品的美学优点的程度,应该是批评的第一要务。当一部作品经不住美学的评论时,它就不值得加以历史的批评了。”文艺作品作为审美对象,首先需要从美学上去感受、衡量、评价,从对艺术形象的审美分析中去揭示其蕴含的历史内涵和社会意义。如果缺乏对于艺术形象的审美把握和分析,那么,所谓历史的、社会的、思想的分析就会落空。现在,文艺批评中教条化、庸俗化的社会批评几乎很少了,但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结合上,能够对作家作品抓住实质做出准确深刻剖析、提出真知灼见的批评却仍然不足,这也是我们期盼文艺批评进一步提高水平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在克服教条化、简单化、庸俗社会学的批评之后,也有的批评家走向另一个极端,对于历史的、社会的、思想的、道德的批评缺乏应有的重视和必要的努力,显出肤浅和疏漏。有的批评对于反映重大题材、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品轻描淡写,对于其深刻的社会、思想意义缺乏深入的探索和发掘;有的批评就事论事、浮光掠影,对于作品的思想内涵和形象的历史意蕴缺乏准确的深刻的理解和剖析;也有的批评对于文艺作品在反映社会历史方面出现的一些倾向性问题缺乏辨别能力和批评勇气。这必然影响着批评对创作和欣赏的引导和帮助作用。卢卡奇说:“文学的起源和发展是社会的总的历史过程的一部分。文学作品的美学本质和美学价值以及与之有关的它们的影响是那个普遍的和有连贯性的社会过程的一个部分。”文学的美学价值必然蕴含着历史内涵和社会意义,美学的批评总要通向历史的批评。西方当代文艺批评中某些流派倡导批评“向内转”,用所谓文学的“内在研究”取代“外在研究”,将文本看作“是一个独立自治的、非历史的客体”,把文学作品产生的社会历史因素和蕴含的社会历史内涵等都排斥在文学批评之外,仅仅着眼于文本形式、结构、词语、手法等的考究和分析,这实际上是唯美主义、形式主义文论的另一种表现,它和文艺作为审美意识形态的本质和特点是背道而驰的,当然不应当成为我们模仿、追随和倡导的批评理论和模式。 审美经验与美学分析 坚持美学批评与历史批评的统一,就是坚持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它不仅对文艺作品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同时也对文艺批评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就美学的批评来说,它要求批评家以正确的美学观点为指导,遵循艺术的审美特点和创作的审美规律,精通艺术美的构成法则和审美经验的心理结构,总之,需要具有一定的美学理论素养和对作品进行美学分析的能力;同时,它还要求批评家对于具体的作品的艺术形象和艺术美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鉴赏力,能够对作为审美对象的具体作品有深切的审美感受、体验,产生独特的审美经验。以上两个方面,美学理论素养和审美感受能力、美学分析和审美经验,都是进行美学的批评不可缺少的支撑。感想式的批评缺乏坚实的理论支持和深刻的美学分析,学理化的批评缺乏对具体作品的深入的审美体验和独特的审美感悟,这两者都不符合美学的批评的要求,从而极大地制约了美学批评的水平和质量的提高。 文学批评需要以文艺欣赏为基础。审美主体对于作为审美对象的具体的审美经验是进行审美分析和判断的前提。没有对于作品的审美体验,没有被艺术形象引起审美的感动和愉悦,是很难对作品做出准确的审美判断和评价的。鲁迅说:“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已经冰结的思想家,即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讲的正是以感情为核心的审美体验对于审美判断的重要性。现象学美学家强调审美对象和审美经验的互相关联和相互作用,认为艺术作品虽是界定审美对象的基础,但它只有在欣赏者的审美经验中才能形成审美对象,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也只有在欣赏者的审美经验中才能获得实现。这种理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它正确指出了审美主体的审美经验对于感受、认识、评价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和价值的重要作用,说明美学的批评必须建立在批评家对于作品的深入的审美体验的基础之上。作为文艺批评的基础的审美经验应当是对于整个艺术作品的完整的经验,对作品的审美判断和评价必须始于对完整的审美经验的回顾。如果批评家仅仅阅读和欣赏了一部分作品或作品的局部,便以此作为判断和评价整个作品审美价值的根据,便会以偏概全,丧失评价的准确性。不幸的是,现在不少批评家常常并无认真阅读整个作品,获得完整的审美经验,便匆匆作出判断和评价,这就难免产生批评判断与作品价值的错位。 作品欣赏的审美经验固然是美学的批评的基础,但文艺欣赏和美学批评以及审美经验和美学分析,并不能等同。文艺欣赏的审美经验是感受审美对象的心理体验,是感知的理解和理解的感知的形象思维活动。在审美经验中,审美主体调动自己的人生经验、情感想象、审美趣味等参与对于艺术形象的体验,必然会形成一定的主观性和差异性。而文艺批评则不能仅仅依靠感性和直觉,不能局限于形象思维,它主要是依靠理性和概念的抽象思维。别林斯基说:“进行批评——这就意味着要在局部现象中探寻和揭露现象所据以显现的普遍的理性法则,并断定局部现象与其理想典范之间的生动的、有机的相互关系的程度。”这只有通过理性和抽象思维才能达到。如果说,欣赏的审美经验只是让人感受到美丑与好坏,获得感动和愉悦;那么,批评则要回答作品的美丑、好坏的道理究竟何在?让人感动和愉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批评是哲学的认识”(别林斯基)。再者,欣赏的审美经验可以因个人审美爱好不同而带有主观的差异,但是,对于作品的美学分析和审美评价却必须根据艺术作品本身具有的审美特质和价值,符合作品的客观实际。 批评家对作品进行美学分析的准确、深刻和新颖程度决定着美学批评的质量和水平,是美学批评的关键所在。准确而深入地把握和揭示出艺术作品的审美特质和艺术形象的审美特点,发掘它们所具有的独特的审美价值,是美学分析的目标和追求。无论是对于作品审美意境、人物形象的分析,还是对于作品结构、语言、手法的分析,乃至对于作品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的分析,等等,都需要从整体上着眼于它们的独特性和创新性。尤其是对创作中出现的与时俱进、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趋向,批评家更应及时发现并做出理论阐明。在这方面,别林斯基对俄国19世纪新出现的现实主义小说所做的美学分析,堪称美学批评的典范。在《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里君的中篇小说》中,别林斯基用“从平凡的生活中汲取诗意,用对生活的真实描绘来震撼心灵”、“被悲哀和忧郁之感所压倒的喜剧性兴奋”等来概括和分析果戈里小说的美学特点,充分肯定了果戈里所代表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令俄国文坛耳目一新。新时期以来,我们的文艺批评对作家作品的美学分析有了很大进展,对于一些作家作品美学特色的开掘也取得一定成绩,但像别林斯基那样对作家作品做出准确、深刻而又富于独创性的美学分析的批评却不多见。批评要对创作产生重大影响和作用,必须在这方面有新的突破。 批评实践与批评美学 美学批评需要美学理论的指导,建构批评美学是美学与批评实践结合的需要。批评美学从美学高度研究文艺批评的基本原理,是沟通美学和文艺批评必不可少的桥梁。但是,我们的美学理论研究却长期疏远文艺批评实践,批评美学在美学理论中也没有自己应有的地位。我国当代美学研究中普遍流行的一种看法,是将美学的对象和范围界定为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三部分。这就没有将批评美学包括在内。事实上,中外美学史一直都有关于批评美学的研究。古希腊罗马代表美学著作《诗学》和《诗艺》中就有关于批评原则的论述;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主要就在文艺批评著作中,成体系的美学著作《文心雕龙》有专章论述文艺鉴赏和批评。西方近代以来,许多著名美学家都是文艺批评家。布瓦洛、休谟、狄德罗、莱辛等的美学著作中都包括有批评美学的内容。进入20世纪,西方美学中各种批评美学流派和学说不断涌现,美学研究也正式将批评美学列为美学的组成部分。分析美学家乔治·迪基认为当代美学是由审美哲学、艺术哲学和批评哲学三个大部分构成的。奥尔德里奇的美学专著《艺术哲学》就是分别探讨审美经验、艺术作品、各种艺术和艺术谈论的逻辑,艺术谈论的逻辑就是批评哲学。应该说,我们在批评美学建设方面是远远落后于国外,也远远落后于我国文艺批评发展实践需要的。 新时期以来,各种西方现代批评美学学说和流派对我们的文艺批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批评理论受到严重挑战。20世纪以来的西方现代批评理论经过数次理论转向,从新批评、神话—原型批评到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读者反应批评,再到后结构主义和各种后现代主义等等,学说众多,取向多元,鱼龙混杂。其中,某些批评理论和方法具有一定合理性,是可以作为参考借鉴的。特别在文学作品的语言、结构、技巧等形式分析方面,提出了一些新的概念和方法,有助拓宽文学批评的视野。但其片面性十分突出,而从根本文学观念上看,则与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念有着本质区别。尤其是其中所包含的非历史主义、非理性主义观点以及形式主义、主观主义观点等,如果不加分析的照搬,就会把文艺批评引向歧途。因此,在社会主义文艺实践的基础上,构建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美学,是推动中国当代文艺批评发展和繁荣的迫切任务。 建构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批评美学需要着重解决两个问题。其一,是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国传统文艺批评理论。中国传统美学是和文艺批评紧密结合的,在众多的文论、诗论、画论、乐论、曲论等中,都有极丰富的批评美学思想。它们提出的许多文艺批评观念、命题、概念、范畴,反映了文艺的本质、特点和规律,在价值取向上和我们倡导的当代文艺批评具有一致性,其当代价值不容忽视。应从新时代高度,结合当代文艺理论和批评实践,给予新的理论阐释,推动其实现创造性转化,使其融入中国特色现代文艺批评的理论和话语体系。这也是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一个重要内容。其二,是结合社会主义文艺的新实践创新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理论。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基本原理是对文艺本质规律的理论概括,具有科学性和真理性,必须坚持。但真理也要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社会生活的变革和群众审美需求的发展、新媒体的广泛运用和审美文化的蓬勃兴起,使文艺批评的对象、主体和方式都发生了变化。文艺批评理论也要不断发展和创新。最近,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发表的讲话中,针对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新情况新问题,对文艺评论提出了新的要求,强调要“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要“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等,这是对马克思主义批评美学的新发展,是对于用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作为标准衡量作品的论述的创新,是崭新的社会主义文艺批评理论。这也为构建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批评美学奠定了新的理论基石。 原载:《文艺报》2015年08月03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