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与历史,绚丽地缠绕着,缠绕在空间,也缠绕在时间。 就在它们的美丽缠绕中,文明,沿着历史开辟的道路,或沿着道路开辟的历史,率性地前行。 修建青藏铁路,是党中央、国务院在进入新世纪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是“中国公共建设史上的里程碑”,因为它庞大的多棱面,使得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解读。 历史学家会忆起吐蕃王朝“百里一驿”,以及汉藏文明融合的千年嬗变。在这之前,美丽的西藏千年寂寞,交通闭塞,物流不畅,长期停滞在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上。1949年时,西藏仅有1公里多的便道可行汽车,而它的水上交通只有溜索桥、牛皮船、独木舟。经济学家会看到西部大开发的启动,有学者曾预言会产生青藏铁路经济带。工程师们在这里完成了领先世界的技术创新。我在西藏的大卡车上听见司机抱怨说,这路,年年修,年年翻浆。我问,为什么不一次性到位?司机一笑,“到了冬天一冻就鼓包,到了夏天一热就翻浆。”这,就是著名的世界级难题:冻土。环保者在这里看见了现代文明对西藏生态文明的交融。长江源头地区是藏羚羊、野牦牛、白唇鹿等珍稀濒危动物栖息地。工程建设后,切割了野生动物的迁徙通道,可能对其生存繁衍造成毁灭性打击。地缘政治学家发现:西藏与中国内地联系将更加紧密。早在一百多年前,魏源断言:“卫藏安,则西北全境安。”在清末民初的筑路高潮中,包括张之洞、徐世昌在内的一些权要,多次呼吁边疆铁路的建设,其价值不在经济,而在于边疆稳定。因为,铁路的运输能力是任何一种交通方式都无法比拟的……而这些多棱镜般的景象与不同的解读,都在军旅作家徐剑的长篇报告文学《东方哈达》(修订本,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里一一呈现了出来。 写作《东方哈达》这样重大的题材,是作为军旅作家的徐剑对时代的担当。在他的命运里,似乎有着一种与时代的紧密契合,用得上这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当像我一样的领着俸禄的人坐在家里,写着一些独语独白的时候,扭头看见徐剑,看见他在1998年的长江大水中湿漉漉的文字,在2008年的抗冰保电中站在冰上的姿势,在2008年的抗震救灾中窝在废墟里的叙述……我知道,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依然会是第一时间冲进灾区的作家。 《东方哈达》里面的头绪之多、场景之繁,几乎令人望而生畏。西藏,那需要仰视的辽远的高原,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号象征,它是“除月亮外最神秘的地方”, 它的昏黄和苍茫已不只是一块中亚地貌的表意形式,更是一种地域意识和历史感的表述。如何把这样的表述变成自己的表述,该从哪里切入?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姿态,试探着从各种不同角度接近目标。夜晚,面对白纸,他与自己吵嚷不休,与人物故事搏斗,与语言词汇搏斗,把拥塞着的材料分类、排队……当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件东西最终救了他,那就是他对西藏无可阻挡的爱。他通过爱西藏,爱这里的藏民、宗教、文化,爱居住在这里、来到过这里、为这里作过付出的形形色色的人们……结果,各种事物重新诞生在纸上,既自然,又超越了自然;既美,又不止于美。他既是在“行万里路”中作地表行旅,又是在“万卷书”中作深度钻探。在他尽情的、激情的讲述中,一条哈达飘逸而过,携带着一条若隐若显、断断续续的西藏史,次第展开。 《东方哈达》在西藏的历史与西藏的现实,这两个高畅、高爽的高地之间架设起了通衢,从而穿越了大片的灵魂荒地。他的这种架设,使得历史与现实的温度和亮度都大大提升了。在那些穿越了的灵魂荒地里,有一些曾经的背影,出塞的、远嫁的、匍匐的、朝圣的、策马奔驰的、西去的、东归的……仔细一看,他们是文成、是西原、是松赞干布、是情歌王子、是工程师、是医生、是民工、是母女、是藏羚羊……有了这样一些背影,我们得以爱上他笔下那个斑斓的世界。我甚至感觉,这本书实际上像是一本众生相的速写集。他温情地打量着雪域中人,筛选着典籍文献、驳杂史料,化入化出。 我以为,徐剑所能写出的最好的东西永远是女性。和他在一起,如果你是女性,用不了多久,会很快感到他骨子里折射出的咄咄逼人的大男子主义;当你暗自里想法回敬他一下的时候,却又发现,那其中实在还有着一种悲悯。这种悲悯无疑是西藏给予他的,像给予他一条哈达。这,是只有深深地爱过西藏的人才能够感受到的。 我被书中一个小女孩写给身在高原的妈妈的短信一下子命中:“妈妈,妈妈,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问徐剑,最让你感动的故事是哪个?结果,同样,是让我落泪的《一家人和一家人铁路》的故事:他们一家人的想法很朴实,去修铁路,大的方面为国家、为西藏;小的方面,想圆一个住房梦、一个儿子的上大学梦。结果,为了给母亲治疗,兄妹三个赚来的钱,全都搭进去了。可他们却收获了沉甸甸的爱心、孝心。震撼我的,还有整个施工工地,为一群怀孕的藏羚羊让路的故事。 徐剑已经就西藏写了一百多万字的文字,45万字的《东方哈达》,还有《灵山》《灵地》《灵湖》《灵殿》,它们皆是《东方哈达》未尽思绪的延展或续篇。 他努力想把一道钢铁巨流在自己的情感中贯通成为一条从古至今、从彼及此,能够把一切都贯通起来的通衢,他想融合万物。他的心思是细腻的、笔触是同情的。以低度为高度,没有面对一个重大题材时的尖声辣气,而是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化成绕指柔。他不无得意地说:我给最坚硬的铁路起了一个最柔软的名字。这条哈达、这条铁路,挂在珠穆朗玛上,连接了雪域高原和北京城。这是藏族人民献给祖国人民的哈达,也是祖国人民回赠给藏族人民的哈达。 作为报告文学,徐剑到现场汲取力量,记录了一幅幅真实的时代图景,定格了一项伟大工程的诸多扇面; 作为文学,他动情地为小人物的存在赋予庄严;对于民间,他不仅懂得平视的意义,而且能够做到仰视。把一个个苦涩的故事裹在糖衣里,这个悲悯的男人,能够从陈旧的著作中听见历史深处所发出的女人的哭声,所以,他既为出塞公主落泪,也陪着身边采访的女工流泪。 徐剑在努力形成自己的文体构架、语言风格、艺术灵魂……但就像他一次次奔走高原的身姿一样,依然人在路上,远没有到达终点。在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双重性,有时他的优点居然可以是缺点,缺点也可以是优点。他的文字,词量众多,密集的、大词量的运用,像我在塔尔寺里看到的堆绣,堆绣有层次、有色彩、有质感,但依然觉得过于繁复,使得阅读有点眼花缭乱,多少妨碍到我们想透过文字深入下去了解事情的底蕴。 《东方哈达》会使你成为一个旅人,沿途看了那么多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习俗,便想等这次旅行到达终点,我要向青藏铁路敬礼:终于明白,这其实是一个大国以举国之力献给高原的一条福泽万代的吉祥哈达,我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书名。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1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