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雷加之前已经听说过他的大名。1949年丁玲到沈阳,给爱好文艺的青年作报告,曾举雷加为例子。她说:在解放战争期间,雷加是一个大工厂的厂长,还是模范厂长,他比我们这些作家气派多了。我们没有车,有急需时,只好向雷加去求助。现在调他去北京了,准备让他做轻工业部的副部长,他不愿意,一门心思要搞创作,为了文学,他宁可牺牲名位。这是一种挚爱! 后来我也到作家协会工作了,认识了雷加,也只是熟悉其面孔而已。真正使我大吃一惊且印象深刻的,是在反胡风运动初起时,雷加是被点名的。在一次会上,雷加交代他和胡风的关系,无非就是他向胡风办的刊物投过稿,这个刊物发表过雷加的作品;胡风进入解放区后,去东北参观过雷加所在的工厂。胡风写文章赞扬过雷加这个厂长的风采。雷加说完这些,抱出一大摞笔记本,他说这是他十几年的日记,现在都交出来,请党审查他。当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被这一非同寻常之举震撼了。主持会议的是总支书记阮章竞,他慢条斯理地用笔敲着桌子说,大家不要被表面行动蒙住了,根据掌握的材料,雷加有些事还在回避。这以后的场面可想而知。我却感到惶恐,我不知道他怎么才能洗清自己。意外的是,此后却没有雷加的声息了。下面的传说是:本来还要公布一批“胡风反革命集团”书信往来的人名,其中就有田间和雷加。田间因为有胡风的事,还加上即将登场的批“丁陈反党集团”的牵扯,两项压力使他感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跳后海自杀,幸而获救。但这件事震惊有关领导,对公布这批名单踩了刹车。总之雷加似乎从反胡风运动中逃脱了。运动当然还在继续,只是这次是批“丁陈反党集团”。不知雷加怎样赢得的幸运,可以不参加这些批斗会,他到工地去了。每隔一个时期他要回到机关,党组让他坐到机要室看开会的材料。其实他很熟悉运动中的会,只是这次坐在被告席上的人是丁玲,雷加心里会别有一番滋味。他和丁玲有很深的友谊,终生对丁玲很崇敬。在延安时他的一些作品就是由丁玲寄到大后方发表的。我曾听丁玲这样评价雷加:“雷加这个人是不计名位的。凭他的资历和水平早可以做高官了,他不爱这些。雷加很会处事、做人的。这个圈子里互相在一起吃饭是常事,雷加从不参与,但在婆婆(丁玲母亲)死后,雷加很郑重地请我们吃了一次饭,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雷加似乎从运动中游离出来了。他仍然为前景的扑朔迷离而忧心忡忡。运动在雷加的心上有过很深的烙印,那还是抗日战争年代,1942年他响应作家到生活中去的号召,到绥德的最基层去工作,在那里他经历了那场整风抢救运动,绥德一个不过万余人的县,却开了一个七千人的大会。 在这个会上雷加忽然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出来,而且是作为汉奸、特务被提出来的,接着就是“枪毙雷加”一片惊天动地的吼声。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把他淹没了,他本能地要往上挣扎,想要申辩,但头脑发木,不知应该说什么,最后却喊出两句像口号的话:“我是东北人”、“打回老家去”。 实际上这不是口号,这是他整个青少年的历史和目标。1931年“九·一八”事变,他不过是一个中学生,流亡到北平,旋即参加抗日义勇军, 开赴“一·二八”抗日前线。这是他和东北流亡学生如愿以偿的首次行动。上世纪三十年代前期,雷加除了读书就是参加爱国学生运动,宣传抗日,这些活动的目标就是“打回老家去”。 “七·七”事变、抗战开始,这是他又一个革命征程,他以记者身份写了许多动人的报道。他那篇《最后的降旗》,光看题目就使我想起了都德的名篇《最后一课》。“七·七”事变使他又开始第二次流亡,到了延安,他说这是流亡学生最后的归宿。 现在他却作为特务、汉奸被揪出来,投入监狱两年多。事情过去多年,但那影响却留在心灵深处,作为一种生活的指向。在反胡风运动过后,他尽量做到远离单位、远离领导层,躲开各种纠纷,也躲开了政治漩涡。他始终坚持在群众中生活,走遍祖国的江河大地。我想雷加对自己的选择是满意的。熟悉雷加的人都说雷加是好人,在生活里永远担当最辛苦的角色。他应变的能力也强,有一年中国作协外联部让他去印度,名额只有一人,也不能配翻译。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凭藉留在记忆里的一点英语,居然应付过来完成了出访任务。 雷加很强调生活对创作的意义,终其一生用行动兑现自己的诺言。他留下的三百多万字的作品,记录着他的思想、他生命的足迹。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