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之后,三联书店又推出《生正逢时——屠岸自述》,都是兼有思想深度、学术深度和人性深度的真确记忆;是历史的延续,又是历史的新发现;是个人心灵史,又是正史之外不可多得的文坛野史,孔子曰:“礼失求诸野。” 屠岸慈眉善目,诗人,好人,大善人,乍看是个文弱书生,细看是根会思想的芦苇,满腹经纶的文坛通才。 屠岸是我在自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十分崇敬的人,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学问弥深,英语特别棒,戏剧编辑和研究员,和我在同一个文联大楼上班,同住和平街,常常看见他和章妙英手挽手散步或上下班,儒士风度兼有西方文明的色彩,我辈好奇又羡慕。 屠岸童年就背诗、吟诗,“吟咏唐诗就像唱山歌一样”,至今我国能吟诗者,唯文怀沙、屠岸诸公耳!会写格律诗,又写自由体诗,而且译诗,是高水平的翻译家,翻译过莎翁的十四行诗,引进了济慈灵府之唯美(刚刚发表于《文艺报》的《译事七则》,足见其造诣深、用心精微)。是诗评家,戏剧评论家,也写小说评论。二十八年前,他对我的小说评论进行评论(《热情和义愤的喷发》),情意恳切。是老黄牛一样无私奉献的编辑家,足智多谋,大处着眼,出版了多少“不大合时宜”的作品集啊!又小处着手、一丝不苟,不胜其烦,不放过一个错别字,我劝他,他说,成习惯了,不改眼睛难受。在主义之上他选择良知,是个理性的人道主义者,爱妻子,爱儿女,爱人,爱一切寻求上进的文学青年,诲人不倦。福州有个年轻诗人小山,屠岸通过手写的书信辅导她十多个年头,来往信件成堆,小山诗艺大进,继续出版诗集,出版长篇散文系列《天香/圣经中的女性》,屠岸的序言充满对神的敬畏和对人性美的礼赞。我也没有忘记,屠岸还是位爱画如命的画家,从青少年一直画到八十八岁的现在。 屠岸精通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英国文学,古今中外文化、文言白话英语,一概为我所用,都在他身上完美地储存和发酵。然而,他虚怀若谷,谦恭下士,不整人,听说年前他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公推为“模范党员”,人缘极好。 诗贵风骨,自由抒发,兴观群怨,中国诗歌最重要的传统是“怨”——“诗可以怨”!文学固然根于爱,但无怨则无爱,正如鲁迅所说:“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屠岸虽不是猛士型的诗人,但也明白憎其所应憎,才能爱所当爱。大爱必有大憎,屠岸是大好人,但不是老好人。 女儿去世,我写了《我吻女儿的前额》,屠岸很伤心,安慰我,当我读到他自杀倾向文章的那一瞬间时,我激忿不已。 在反右的压力下,屠岸患忧郁症,“文革”又起,他不想活了。跳楼吧,形象不好;投水吧,护城河水浅,最终选择了上吊。“我已经把脖子伸到绳套里试了试,但我最后没有死,因为我看到我四岁的女儿、我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是在寻死觅活,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我感到她很爱我,我不能走,不能让她当孤儿。”“我也怕死,但我遭受的精神侮辱太厉害了。人格全部扫地。那时,死亡对于我来说是亲切的、甜蜜的,我想要去追求它。”达魔克里斯剑一样悬在头顶的精神虐待,不论是他虐还是自虐,都远远超越了皮肉之苦,此刻,也只有恐惧达魔克里斯剑行将掉落的紧急时刻,便渴望自杀,“想到死神就有甜蜜的感觉。可是我不能去追逐甜蜜,我还要继续忍受苦难。” 读到这些地方,我真正理解了父女之情,真正理解屠岸对我的理解。我流泪了,想和屠岸相执、相拥痛哭。 虽历经世乱,两次“自杀”,屠岸还是挺过来了,思维敏捷,生活规律,不生闲气,比鲁迅健康,比托尔斯泰命大,每日坚持七小时工作,文章老更成。中国能有几个屠岸这样的作家艺术家?屠岸终于像乌斯地方的善人约伯那样被保护下来,国家之幸、文坛之幸! 去年年底,又在《文学报》上读到他评论白桦长诗的文章,写道:“《从秋瑾到林昭》所代表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人的最高良知,是人类灵魂的最终颤动!……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的血还有一点热度,如果他的心还有一点红色,那么,他读这首诗时,就不可能不流眼泪,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话说得很重啊,力度之强使我震撼。情感之激越,鸣叫之大胆,岂止是面对诗坛! 这是屠岸金刚怒目的一面,而且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积怨很久很深,但不激烈,因为他是大儒、大善人、人道主义者,讲宽恕,不伤生,期待人的忏悔和自赎。 总之,不论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温柔敦厚、文以载道、怨而不怒、敬惜纸字以及谨守做人的本分,还是西方文化的敬畏神明、赞美仁慈、颂扬对苦难的忍耐、对拯救的祈求、对人格的尊重和对自由的向往,以及“五四”以来德先生、赛先生和个性解放的传统,都在屠岸的身上得到较完美的体现,造就他成为灵肉绝配的通人达才。 有道是:一生唯谨慎,大事不糊涂,为人恭谦让,作诗真善美,古今中外皆备我,修得诗家老更成。 “内在修为”,屠岸的人品才学是“修”出来的。 怎么“修”?他的这本《自述》全面解密。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顾及全人,顾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屠岸的自述以历史的批判精神审视个人的生命流程,以个人的秘史叩问民族的信史,提供了传主全人、全过程的面貌和心理,一部心灵史得以完整地展现。 据闻,《生正逢时》原稿删去五六万字,但愿不是因为犯“讳”。 我一直认为,纪实性作品之大忌在“讳”!讳疾忌医,以至于报告文学或传记文学庸俗化为“光荣榜”、流水账,或者虚假广告。各种各样的讳:为尊者讳、亲者讳、贤者讳,难免为权者讳、贪者讳、鸣鞭者讳,皇帝的新衣!作者经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实证研究和理性思考,人物的是非曲直和历史价值进一步明朗化,然而,在“国情”和“稳定”的面前举步维艰,笔下打哆嗦,造成“真”的缺失。出版社也有难处,一会儿出,一会儿禁,过一会儿又出,似乎当时禁是对的,后来开禁也不算错。杨绛写《干校六记》,内地不敢出,香港出了,胡乔木发现,批了字:“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内地出版了,只许“在柜台底下卖”,被丁玲发现,说:《班主任》是小学级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学级的,《干校六记》是大学级的。但是,历史不可辱,《干校六记》不胫而走,自由流传,谁也拦它不住。公民的知情权和言论自由是统一的,创作自由提出多年了,温家宝总理在文代会上又继续提,胡锦涛总书记在社科会议上又提,但是,没有立法,我们只能为此继续付出代价。 道德文章,雪里梅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热烈祝贺《生正逢时》出版! 原载:《中国文化报》2011年02月28日 原载:《中国文化报》2011年02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