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是《红楼梦》中一个刻画得极为成功的艺术形象。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中指出:“读了《红楼梦》的人会忽然觉得:在中国古代那么多的史传与文艺典籍中,并不容易找到贾母这样一个上层社会老夫人的完整的传记。《红楼梦》作者极生动、逼真地写出一个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长’,也是一个居于封建组织最高地位又富有统治能力的典型人物。类似贾母这种的精神面貌是过去历史上可能常看到的,但只有曹雪芹笔下,才最集中、最突出、最活跃地塑造出来。”邸瑞平先生在《红楼撷英》中把贾母和刘姥姥并称为“第一次从文学地平线上生起来的两极形象”,对贾母,她指出:“贾母是这一封建家族中地位最强,最尊贵,而又有实权的太上家长。作者没把她写成一个庸俗的偶像,我们反开小说、戏剧、唱本等等,那些‘正是桃红柳绿天,老夫人移步出堂前’的形象,和《红楼梦》中的史太君来比,显得干瘪、单薄,简直把他们比得黯淡无光,成了概念化的形象,贫血症的患者了。”的确,贾母形象的出现,让人们为之耳目一新,精神为之陡振。这一个丰满而复杂的形象,无论从那一个角度,似乎都能做出文章来。而在这里,我们只想就贾母对才子佳人小说俗套的批评,略谈一谈。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就曾专门写了贾母对说书公式化倾向的强烈不满。 贾府过元宵佳节,合家老少,吃酒看戏,热闹非常。一时戏停了,贾母又要听说书,于是说书的女先儿就讲起了《凤求鸾》的故事。女先儿刚刚开了一个头,贾母就阻止说:“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们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女先儿一听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小说接下去便让贾母就这类故事发了一番议论: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都没有了。开头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众人听了贾母这一番话,都笑了,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并且最会说奉承话的凤姐还走上前来,给贾母斟了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关灯看戏的人。老祖宗切让着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接下人们便在欢乐的气氛中继续饮酒。 这段情节就是有名的“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当然,如果着眼于思想倾向,我们不能回避贾母在这一番言论中,确实流露出了十足的封建正统思想,她是在极力地维护着封建礼教,她把那些具有一定的进步思想的所谓“才子佳人”的书,看得一文不值,甚至公然说:“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特别是她还把那些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的“绝代佳人”,说成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从中也不难看出,在她的眼里,如果宝玉和黛玉自由恋爱,也终会成了这类人物,在她这里是绝对通不过的。可见,贾母讲这一番话的动机,恐怕还是在于维护封建礼教。这一点,我们不能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但是,通过这一番话,我们同样能看得出贾母还具有很高的文学鉴赏能力,她对这类所谓“才子佳人”的书,在艺术上的批评,不仅是尖锐的,而且是中肯的。 在贾母看来,这类书的通病有三点:一是形成了公式化的“陈腐旧套”,千篇一律,都是一个模子刻画出来的,没有一点新意。二是不真实,“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前言不答后语”。三是没有艺术性,读来索然无味。这样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反映出贾母的艺术鉴赏力之非同寻常。 由贾母这一番言论,我们很容易联想起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里借“石兄”之口所表达的文艺观点来: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尽情理之语。 由此可见,在“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节里,曹雪芹其实是在借贾母之口表达自己对那些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的批判,但是小说却写得非常自然,合情合理,看不出一点说教味来。对此,前人也曾予以指出,如戚序本《石头记》在本回总批中说:“史太君一席话,将普天下不尽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齐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儡(块垒)。”就已指出作者是借贾母之口发表自己的文艺主张,可谓独具慧眼。 《红楼梦》一书就完全摆脱了那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陈腐旧套”,彻底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作者还进一步说明,“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而其艺术效果,则正如鲁迅先生所言:“盖所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中国小说史略》)因为《红楼梦》敢于推陈出新,打破藩篱,又注重表现的真实和艺术技巧的锤炼,所以使之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由此看来,贾母对那些说书在艺术上的所存在的严重缺陷的批评,是和作者的文学见解完全一致的,不仅在当时,即便是在今天,对我们的文学创作仍有指导意义,所以我们绝不能忽略贾母的这番议论。或许是作者也非常欣赏他为贾母设计的这番话,于是特意让有一副好“刚口”的王熙凤做一段精彩的“点评”,称之为“掰谎记”吧。 原载:刘永良博客 原载:刘永良博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