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克莱普勒是一位德国语文学学者,与当时的众多犹太学者一样,1935年遭大学解聘和驱逐,在煎熬与屈辱中度过了纳粹统治时期,1945年以后重新恢复了教职。《第三帝国的语言》是他在那个艰难时期对第三帝国的语言,即纳粹主义的语言作出的深刻的观察和反思。正如克莱普勒提醒的那样,自从十九世纪以来,所有文明的语言都在经历着“技术性专业表达的增长”:“这是技术的全面渗透及其对日常生活日益增长的重要性带来的必然结果,这个因素必须排除。这里观察的的是技术方面的语汇跨越到非技术的范围,并在那里发生作用,使事物机械化。” 我注意到克莱普勒用“机械化”形容纳粹主义的语言统治观念,正如柏格森这样解释滑稽:“滑稽就是把有生命力的东西弄得机械化。”第三帝国的语言同样显得滑稽,这种滑稽源于一个整齐划一的手势,一个狂热的宣传口号,一个自封是上帝代言人的杀戮者的统治。纳粹主义的语言是一种信仰的语言,但是这种信仰具备了宗教形式的外壳,而其内部却空空如也。我们习惯用一系列简单粗暴的口号来维持同一性,但是在这种洗脑的口号之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和内容的存在,他们只是通过无数次的重复来强化意识形态的钳制,就如同任谎言重复千万遍也会变成真理一样,纳粹主义的语言充满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戾之气。任何反对的声音都会被淹没在整齐划一的领袖统治世界的计划里。 《第三帝国的语言》与其说是一本语文学笔记,倒不如说是一本精彩纷呈的纳粹主义语言使用手册。当然,这样说有些轻巧了,事实上,对纳粹统治的各种研究数不胜数,各种研究著作也层出不穷,就如同去年出版的那本美国学者兰德尔·彼特沃克的《弯曲的脊梁:纳粹德国与民主德国时期的宣传活动》一样,他们都密切关注了一种语言行为,或者说语言的隐秘统治——当各种暴力活动摧残着大众的身心,一种更加隐秘的统治方式悄悄侵蚀着大众的头脑与灵魂。语言统治最为神奇的地方在于,它摧毁着人们的身心,但是我们丝毫感觉不到异样和痛苦,反而陷入了一种圈套之中。这种统治方式的可怕就在于无形之中让我们丧失良知与理性。克莱普勒在书中写过很多这样的例子,那些原本善良的朋友和同事最终也变成了反犹主义者,变成了国家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同谋者,他们丧失的不仅仅是恐惧,而是一种自发的理性,一种自我意识的迷醉。 克莱普勒在书中这样总结纳粹主义的语言:“第三帝国的语言完全是针对个人的,扼杀个体的本质,麻木其作为个人的尊严,致使他成为一大群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动物中的一只,任人驱赶着涌向某一个规定的方向,令他变为一块滚动着的巨石的原子。第三帝国的语言是群体狂热主义的语言。当它转而面向个人的时候,不仅仅是面向他的意志,而且也面向他的思维,当它在教导人的时候,它便是在传授狂热的方式和教唆群众的方法。”纳粹主义使用简单粗暴的语言,抽离其中的内容,让这种语言变成了一种极度贫瘠乏味的宣传口号,但是这种宣传极力宣扬着领袖与第三帝国的神圣意味,让希特勒成为一个宗教领袖的符号。从政治到宗教的跨越隐含着一个独裁统治者的狂热逻辑:用疯狂摧毁这个世界,我们能建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语言意识形态与乌托邦理念融为一体:我们把未来许诺给了现在,而现在,我们可以幻想未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