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华杰 出生于1984年,广西贺州人。作品主要见于《山花》《天涯》《花城》《芙蓉》《福建文学》等刊物。 陈启文 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国家一级作家。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河床》《梦域》《江州义门》等20余部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等国家图书奖和海内外多种文学奖,作品译成多种文字。 陈启文:小莫好。我曾在一篇关于你的评论中说过,你是“一个尚在验证中的文学预言”,从第一次接触你的小说我就发现,你的不少作品一看就有毛病,有硬伤,有结构上的问题,却又是让我看了眼睛一亮,譬如说《赊佛》和《替生》这两个小说,一开始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结构上有些松散,而过多的铺垫则有损主干的表达,但我吃惊于你对细节的捕捉能力,以及那种源于乡土也源于一个作者文学天赋的毛茸茸的感觉,原生,独特,又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现代主义的荒谬感,这也正是这种现代主义小说的特殊品质,一下就能把你的叙事同传统的乡土小说区别开来,一下就能把人深深抓住。这种属于文学的特殊品质,与其说是得益于阅读经验,弗如说是一种潜质,我觉得这既是源于乡土中国的潜质,也是源于你生命的潜质。所谓潜质,是创造的秘密之一,一个写作者能够走多远,某种难以言说的潜质必将起到隐秘而关键的作用。也正是基于这种文学潜质,让我颇有把握地断言:莫华杰。当然,这是一个有待验证、尚在验证中的文学预言。 莫华杰:谢谢您这么直率而又严厉的批评,我知道您的文学眼光一向是非常挑剔的,这对我也是一种挑战。对文学我内心充满了敬畏,也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足以穿透灵魂的力量,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说,“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的问世是作为其创造者的一种喊叫”,我也有这样一种想要喊叫的感觉,这是我写作的原动力,但我又找不到一种直接、有力的表达方式,这让我左冲右突,就说《赊佛》和《替生》吧,从您一开始看到的文本,到现在的文本。这次,我针对您所说的毛病、硬伤、结构上的问题作了多次修改,这种修改并非为了解决我作品中的个别问题,而是为了全面提升我写作的水准。由于我有从事网络小说创作的经历,为了追求可读性和点击率,偏重于讲故事,叙述太多而描述太少,很多所谓描述和人物又是两张皮,没有血肉相融,而很多硬伤其实就是结构性的硬伤,这也是我这次在修改中着重解决的难点。若要解决这一系列问题,我觉得,先必须对自己进行一次重新确认。我是一个靠打工“揾食”的草根写作者,也一直难得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阅读的快餐化和写作的急就章,就是我写作的毛病和症结。说实话,回头再看我以前那些作品真是有些汗颜,我以前把描写简单地理解为风景或人物外在形象的描写,结果就像您说的成了两张皮,这次修改我将大段这样的“描写”一律删掉了,很多东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凡是可以设身处地想到的,那就可以省略,如果不是这样,您可能很难想象,我能够把一篇三万多字的中篇《赊佛》修改成一篇短篇,《替生》也从两万多字改到了一万来字,许多多余的铺垫、叙述和读者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我都删掉了,而一个作者需要呈现的,应该是读者超越了读者想象的存在,是别人尚未挖掘出来的或难以言说的存在。所谓深刻,我觉得就在于挖掘的深度吧,文学的描写,文学的深度,从来不是强加上去的,必须化为身心合一乃至天人合一的境界,那才是属于生命的最深刻体验。 陈启文:你这次的修改,应该是你未来进一步提升自己的一个突破口,很高兴你对自己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并能不断调整自己前行的姿态,这也是我比较看好你的原因。你虽说也是在东莞这个“世界工厂”打拼的80后写作者,但你显然不能笼统地归类于打工文学一族,我一直觉得那是被评论家一厢情愿地概括出来的。文学创作是很个人化的,而你很少关注打工一族的打拼与苦难,更多的是书写自己远离的乡土。就说《赊佛》这个小说吧,就是你在这方面写作的一个比较典型的案例,透过这个小说你对乡土有了重新发现,乡土对于一个在城市里打拼的人并不只有回望的意义,不只是存储在记忆里的存在,而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一种生活。从情节上看,你已相当娴熟地掌握了小说的叙事技巧,作品第一节的关键点就是父亲打来的一个电话,但你没有急切地进入,而是从容地舒展开,把“我”(也是一个白领吧)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比较充分地打开了,既有世相的展示,也有高于世相的东西——精神状态。尤其是当“我”躺在病床上,接到父亲的噩耗,一个遍体鳞伤的儿子,为一个父亲送葬,一场精神上的葬礼,这给作为读者的我带来了不尽悲怆与震撼,而一个心里有伤的儿子又将会是怎样的滋味?更重要的,还将会怎样去影响他未来的人生?这是我的追问,而文学就是从追问开始,也在追问中获得更深远的延展性。 伊凡·克里玛 ▲花城出版,点击图片分别进入精彩选读 莫华杰:如果说有一点进步,这也与我近来的阅读是分不开的。在基本解决了生存问题后,我已从公司里辞职,成为一个像您一样的自由写作者,至少在三五年内可以不再为生计而奔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系统地读一些经典之作。这一年多时间,我读了花城“蓝色东欧”系列中的好几本,如伊凡·克里玛的《我的金饭碗》,那高度浓缩又相当精准的叙事,还有跳跃、空白、暗示等当代小说的特殊品质,又有着天衣无缝的巧妙对接,让我深受启迪:一部小说应该通过对人性的挖掘和细致观察而层层递进,譬如说《赊佛》,如何从乡土与城市的冲突推进到文化传承与世俗欲望的冲突,推向生命与心灵的冲突,心灵的障碍,最终也只能用生命来沟通。以前,为了让自己变得深刻,我有一段时间天天看文学、哲学理论,还有各种名家的创作经验谈,左冲右突,尝试各种写作方式,结果却适得其反,写得都知道自己是谁了。而我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参悟到了伊凡·克里玛的一些创造的秘密,文学的描写,文学的深度,从来不是强加上去的,一个作品往深里写,就是在更深邃的灵魂里去寻找自己,我这次对《替生》的修改,其实就是“我”在迷失中寻找自己灵魂的过程吧。 陈启文:我很高兴,你已发现了伊凡·克里玛的一些创造的秘密,他也同样是对我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作家,我觉得你应该琢磨一下伊凡·克里玛那“轻与重的辩证法”,所谓轻,是如何从一个狭小的侧面揭开一角,而重呢,在克里玛笔下,那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却随着国家命运而跌宕起伏。如其《我的疯狂世纪》,这是一部“绝佳的捷克文学入门之作”,他所展示的二十世纪捷克、东欧的那种极度压抑、极为沉重的状态的苦难、屈辱、荒诞、窒息……如果换了一个人写,一定会令人喘不过气来,可他写得很机智,很幽默,甚至貌似很轻松,几乎看不见控诉,甚至看不见那个世纪有多么疯狂,那残酷记忆其实并未得到最终化解,而是写得更加隐忍,化入潜在,有人借用米沃什的诗来形容他这“轻与重的辩证法”“这是一只苍蝇反抗两个巨人的搏斗”。这也是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所谓深刻,绝非刻意而为之,它的更高境界,也不是刻意地去追寻灵魂深处的自己,而是像伊凡·克里玛笔下的人物一样,在不经意之间面对自己的灵魂,连拷问和思索都没有,就是一种下意识的面对,所以他才更真实也更深刻地揭示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国度的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个体的无意识,集体的无意识。而我们中国的小说,很多都是为深刻而深刻,像是故作深刻的牧师或教父。当然,这也与我们缺少宗教信仰有关,我们心里没有神,难以获得源自神示的、神性的精神感召,也只能靠自己直接站出来代表神来发言了。 莫华杰:您这一番话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有一句名言:“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诧。”以前我的理解,就是太阳底下无新事,睁眼闭眼都是屡见不鲜的凡人小事,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博翁“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诧”,而您刚才一句点拨,“在不经意间面对自己的灵魂”,还真是点醒了我,博翁所谓的“平凡的事物”,那些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世俗而琐碎的凡人小事之中,就蕴含了人类所有的生存状态,精神状态,而一个写作者首先就表现在他“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诧”,如此方有“感到惊诧”的发现,才能把小说写成“大说”,借用评论家付艳霞的一句话,就是“在小日子中写出大人生”,这其实也是一个“轻与重的辩证法”。 陈启文:你能这样理解让我打心眼里高兴,看来我那个预言还真是在一点一点地验证。如果你能利用这几年难得的清静,通过潜心阅读来涵养自己,尤其是要弥补自己在文学基本功上的不足,我相信你也能像伊凡·克里玛一样,在不经意间面对自己的灵魂,将一些看似已毫无意义的细节推向了某种隐喻的意蕴。对你的文学潜质或天赋,我在你那篇堪称佳构的短篇《南瓜》中已经感受到了,而现在你这种不断超越自身的努力,其实也可以转化为叙事动力。其实对你比较看好的也不止我一个,著名评论家、《小说选刊》副主编王干也曾说过,“莫华杰呈现出来的思想深度、生活质感、语言才华,证明了80后一代作家趋向成熟,走向大气。作家今后若进一步拓展视野、锤炼语言,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就。”我觉得王干先生看得非常准,把你的优点和局限都指出来了,而我之所以提前说出我对你的预言,也是因为在你的小说中总能读到一些有异质的东西,一些让我在平凡中感到惊诧而陌生的东西,还有一点也是王干先生特别强调的,“在细微处写出人性深处的幽邃和光亮”。 莫华杰:谢谢您的指点,更特别要感谢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花城》杂志,给我这样一个底层写作者提供了这样一次弥足珍贵的发表机会。对于您的预言,最不希望落空的就是我,但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一个尚在验证中的文学预言是不会那么容易、那么快就应验的,尤其对于我,这将是一个扎扎实实的、一步一步的验证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