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迪亚斯是当前美国风头最劲的作家。自从1996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沉溺》以来,迪亚斯虽产量不多,但每一部都屡获好评:首部长篇《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获全美书评家协会奖,次年又获美国普利策奖,并被美国主流媒体投票推选为“21世纪最伟大的小说”。2012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就这样失去了她》,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决选。 同年,迪亚斯荣获美国跨领域最高奖项之一麦克阿瑟“天才奖”。作为一位多米尼加裔移民作家,移民者的身份认同、文化纠葛几乎是迪亚斯所有作品的主题。今年的上海书展,迪亚斯来了。 初读朱诺·迪亚斯,会觉得有点“污”,但是继而又不得不赞叹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作家。他在让你捧腹大笑的同时,又严肃地告诉你某种普世的真相,“爱情故事是揭示世界真相的武器。” 这样的写作策略源于前女友的建议。在他的早期写作中充满了对政治议题的意见,他谈论非洲裔美国人的权益问题,谈论美国的拉美政策,谈论种族屠杀、压迫、剥削等等,直到有一天,他的女朋友告诉他,你写得就像政治犯的沉闷自白书,根本读不下去,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东西。在前女友的建议下,他花了一年时间,看了大量西班牙语电视剧,研究电视剧如何借助爱情故事来表达复杂问题,如何带着批判性的眼光审视自己家庭内部的关系。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你就这样失去了她》由12个失恋的故事组成,但故事背后,朱诺·迪亚斯想要揭示的是某种两性中的不平等系统,而这种不平等又是与更为庞大的不平等所连接的。 女性总是寻找爱 男人总是毁坏爱 问:《你就这样失去了她》里的很多故事都涉及出轨和失恋,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迪亚斯:我想因为这是衡量男主人公尤尼奥有多失败的最佳方式。出轨最能把一个人在亲密关系中的失败戏剧化。 女性的每本书,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是关于爱的,最重要的主题就是寻找爱,找到另一半;男人的主题则是毁坏爱,毁坏亲密感。数一数男性在社会中毁坏了多少爱情吧,在美国和多米尼加社会里,男人毁坏爱情的数量都是远超女人的,中国估计也差不多。 问:小说里尤尼奥这个人物具有某种复杂性——“一个深情的混蛋”,这是一种典型的拉丁裔美国人的形象吗? 迪亚斯:不是的。我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想的是,大多数男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不曾被教育要与女人站在同一阵线,我们不被鼓励有这种情感,通常我们把女人视为敌手、对立面。当我塑造尤尼奥这个人物的时候,我想如果他比其他男人更能与女人产生休戚相关的情感,这就是我的写作空间。尤尼奥常常谈论女性在情感关系中遭受的暴力和侵犯,为什么他会对此感兴趣?一方面,他是个典型的渣男,另一方面,他也是典型渣男的受害者。他每伤害一个女人,自己的伤就暴露出来,因为那些伤害和打击女人的事情同样会伤害和打击他。这让他与女人的关系和别人不太一样。可能你要把小说读上20遍才会发现其中全部的线索。《沉溺》里,尤尼奥的哥哥突然消失了,到了《你终于失去了她》,我们才听说他得癌症死了。每一本书里都有巨大的沉默,它已经形成了一个故事,但读者能感觉到缺少了什么。等你读完后一本,可能会对前一本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问:也就是说,您写第一本书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第二本和第三本了? 迪亚斯:是的,我很疯狂,我会建构一个很大的计划,一整套模式。我认识很多聪明的作家,他们简单地开始写作,然后看故事会把他们带去哪儿。但我很笨,你知道有人在开始恋爱的时候会列一张To Do List吗?我就是这种人。回到这本书,如果把作者名字擦掉,很多人会觉得这本书很像女人写的,不是因为我笔调柔软,一点也不柔软,而是我写身体的方式,女人写身体,男人则不。还有感情,我写这些是因为它们揭示了世界的规则。我看到两个人约会,就可以了解地区、权力还有亲密关系。我很好奇人们在不平等的世界里如何生活,因为我从小就被各种不平等、不公正包围。如果女人有足够的权力,这个社会就不是现在这样的,约会也不是这样。 小偷隐藏起自己的身份 怂恿人民建起一道高墙 问:从两性关系折射社会政治的不平等,您的作品总是从一些非常小的视角折射庞大的历史现实,比如《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这本书里一个年轻的多米尼加孩子在新泽西长大,变成了一个肥胖而不受欢迎的人,而且一直想要摆脱处男的身份。您在这本书里,塑造了移民美国的一代人。您似乎特别关注自己的作品和全球政治联系。 迪亚斯:不得不说,像我们这样的移民人士住在美洲遇到了不少困难。不论是住在多米尼加共和国,还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西方国家的政治领袖建立了一种强烈排斥移民的社会风气,制定了严苛的移民政策。换句话说,他们似乎想在移民和移民问题上制造一种长期的胶着状态。欧洲,北美,甚至是加勒比地区及更南方的地方,似乎都对移民产生了恐惧,并把在任何国家出现的任何问题都怪罪于移民,这一点中国人也许很难理解。反移民的仇外心理,恰好就是所谓新自由主义的胜果,这令我非常惊讶。 身为艺术家,我对新自由主义饶有兴趣。不论在多米尼加还是在美国,现有的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秩序都在压榨我们的社会福利。美国现有的政治经济方针是新自由主义的,政府会减少教育投资。因为新自由主义要求所有投资都要有利润,所有关系都必须与市场挂钩,而教育产业并不能赚钱,只是一种公民福利。公共卫生服务不会产生任何利润,所以不符合新自由主义的观念,因此公共卫生预算也遭到了削减。政府着重发展营利性的医疗机构,导致许多民众无法负担起高昂的医疗费用。公共场所、公共机构(如图书馆)也不具备盈利能力,按照新自由主义的观点,政府也不应在这些方面投入资金。我很好奇,一个剥夺了公民应得福利的政府会做出怎样的补偿?换句话说,如果我切掉了你的一条胳膊,需要给你什么才能让你忘记这件事?偷了东西,要如何才能让别人认为自己没偷东西?你去商店买了一台电视,出来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的都是沙子,什么样的沙子才能让你不计较这件事? 问:那您觉得什么样的沙子才能让人发现电视机被人偷换了还不愤怒呢? 迪亚斯:这一切其实都和心理资本有关。心理资本和实际资本对应。你为我工作,我付给你工资,这是实际资本。心理资本就是当你工作时,别人不付你钱,而给你心理上的补偿。这似乎很神奇,看起来好像完全无法令人接受。但是我们的男女关系不就是这样的吗?与人交往未必要付人钱财,女性的付出往往与收到的钱财不成正比,这之间的差额就由心理资本来填充,这就是爱。如果世界上没有爱,女性怎么能忍受这种付出?假使一位女子突然间无法感觉到爱,她看着她的家庭,会说:“这一切都疯了,我要拿更多工资才会做这些事情。”因此,心理资本其实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政府越是剥夺民众的社会福利,就越需要拿出高昂的心理资本来补偿。最可靠的、最泛用、最没有成本的一种补偿方式就是宣扬爱国主义。因此,在新自由主义的国家政府的领导下,强烈的仇外情绪和反移民情绪的诞生并不是一种偶然。换句话说,当美国人为社会福利的缺失而感到愤怒和恐惧时,政府只需煽动本土居民的民族自尊心,将矛盾的源头指向移民者,告诉他们:“你是美国的孩子,你不是外来者。我需要你帮我阻止这些外来者抢走我们的一切。” 用爱国主义情绪来填补经济剥削造成的漏洞,这真是一个精彩而有效的手段,屡试不爽。 作为一名移民作家,我对这种现象及其前景非常感兴趣。这种手段究竟能维持多久?政治信仰本是一切的根源,用“移民者夺走了一切”这样的谎言瞒天过海究竟能瞒到何时?这种策略有没有可能再延续一两百年?人类真的如此好骗吗?如此疯狂吗?有人偷了你的东西,然后说是移民偷的,就可以调走人们的怒火?这种策略到现在为止都是成功的,但下一步会走向何方?我最近的创作都在思考这些问题。 真正的小偷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怂恿本土人民建立起一道高墙,将移民者挡在墙外。自己则在墙内如鱼得水,肆意妄为。我在每次下笔前都会有这种思考,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像是无稽之谈。我不会去写“我与父亲糟糕的经历”这种东西,而是去写一些更为深刻而理性的东西。我把我的书塑造成理性的机器,用通俗的语言来消除机器的轰鸣。就是这样创作出《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妙的一生》和《你就这样失去了她》两部作品。有时我会想,我们移民身在何方,在西方?在一个迷人的地方?也许下本书就会写写这些。看看移民政策如何为新自由主义经济牟利,建立霸权。 面具掉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对此很感兴趣 问:记得您的一篇小说里有一个戴面具的小男孩,我对这个意象印象很深,这似乎也是对文学艺术本身的一种隐喻。 迪亚斯:我们生活其中的社会一方面是管理约束人的一种体制,另一方面社会是一种异化的体验,我们生活在社会,很难不被社会异化。社会对人提的要求很多,要求我们有钱、年轻、漂亮等等,而这些要求很多人不可能达成。社会让我们的力量枯竭了,我们之所以发明度假,因为在社会生活太累了。最重要的是,社会要求我们都戴面具,永远掩盖我们真实的面孔。我觉得书籍是社会对人的负面影响的一种解药,因为书籍和其他的艺术一样能够让我们变得更完整、更有人性,更能成为我们人类的自我,我们读书就像欣赏其他的艺术,像看美术作品,唱歌、跳舞、听音乐等等,这些都能重建我们的自我,让我们变成原本理应当是的那个样子,就是我们没有戴面具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说书是一种赋予人性的技术,如果有人跟我一样曾被书拯救过就会明白。我之所以写作就希望能够给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读者一些机遇,让他们赢得慰藉,得到营救,重新认识自己。即便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生活其实都是很难的。这个世界就是艰难的世界,在这样一个艰难的世界里,书就是莫大的安慰,所以我不能停止写作。 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的作用就是讲述一些我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当中不愿意承认,希望去否认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们要问一个问题,我们的身份究竟在多大程度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又有多大程度属于我们的父母、政府、政治、宗教信仰、企业以及别人的梦想?作为一个作家,我们会非常努力的写到我们笔下人物的几种戏剧性的时刻,戏剧性的相遇,这些人物见到自己真实的自我,与自我发生面对面的关系,而不是和自己的宗教信仰,关于金钱权利的梦想,不是和政府的关系,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自我,与核心的自我发生直接的关系,一个作家能直接写出这种关系,是一种价值无量的工具。所以换句话说,作为艺术家,我非常感兴趣的一点就是人们的面具掉下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非常感兴趣当人民看清楚国家面具背后的真相的时候,国家会做出什么反应?当一个人看清楚身边人的真实面貌时是什么样的反应?这种反应也是写作的重要来源。 文学家的名气不足道 赞美会导致艺术凋亡 问:现在取得巨大名声对您的写作会有什么影响吗? 迪亚斯:说来也很奇怪,和我谈论我的作品的人大多都没有亲自去读过。他们只会说:“啊,我好像听过你!” 我并不在意这一点。谈到文学家的名声,很快就能想到一个比喻。在国际市场上,人们以一种安全便捷的货币进行交易,比如说美元。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一个演员或者音乐家,你的名气就是以美元计价的。而文学艺术家的名气则是以比索计价的。文学艺术家的名气也许值很多的比索,但是在用美元贸易的国际市场上,想换一瓶水都很困难。对某些艺术家来说,公众的关注也许会影响他们的思考和灵感。但是我想说,文学家的名气其实非常的不足为道,和甜点师差不多。 有些人对他人的关注非常的敏感,有些人则十分迟钝,我就是属于后者。我比较阴沉,做事情时全神贯注,不顾旁人。我一个朋友提醒我说我2008年得了普利策奖以来从来都没有办过庆功会,人们喜欢的只是我的艺术而不是我。写作本来就是很难的,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它变得更难。 有的时候,赞美会导致艺术的凋亡。换句话说,一旦你开始为了得到掌声而创作,您就无法顺从自己的意愿而只能依靠别人的想法。久而久之,你所创造的就不是艺术,而只是娱乐产品。当然,娱乐产品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我在生活中也需要它们。但娱乐是为了取悦他人,艺术则不是。 艺术家不被赞扬有时也是件好事。确实很多人抱有那种孩子般的想法,想要掌声,想要出名,想要关爱,想要走在街上,人们向他抛出鲜花。但就艺术而言,那是非常糟糕的动机。 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比如说一个好作家,仅仅具备技能,能读会写,还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锤炼你的“人性”。无法写出想要的作品,不是因为缺少才能或知识,而是因为缺少“人性”。我们经常说,要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先从内心改变自己,才能写出相应的故事。自我满足的艺术家创造出的作品令人避而远之。我所欣赏的艺术家,都是那些一直在与内心斗争,一直在提升自我的人。这种斗争永远不可能取胜,艺术因此川流不息。纵观伟大艺术家的一生,他们生来不是疯子,但创作这些复杂而有挑战性的作品时,他们的内心在不断挣扎,使他们变得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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