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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几段神话的意义、关系及作用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冯守卫 参加讨论

    《红楼梦》第一回讲了石头神话和神瑛神话,第五回又详细讲了“太虚幻境”,第一一六回又说“真如福地”。这几段神话的意义怎样?关系如何?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什么?这是一些极其重要且相当复杂的问题。它涉及到贾宝玉形象和此书本旨,也涉及到小说的总体艺术构思,结构主线,书名含义,还涉及到版本认识和后四十回等许多问题。迄今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分歧很大很多。本文亦谈些个人看法。这些问题在各段神话中都有反映,各段神话之间也互有区别联系,加之各种说法相当庞杂。因此感到头绪甚多,且互相交织,难以孤立说清,如何层次说起和理清颇感困难。现姑且谈谈看,一些问题也前后分次互补的论述。不妥和错误之处请指正。
    在具体分析之前,先简提一下如何解读神话,兼及笔者的一些主要观点,后面再结合具体问题论述。笔者认为:神话就是神话,神话只能从神话角度或说是按照神话逻辑去解读,不能把神话与人间逻辑混为一谈。同时《红楼梦》中的神话也与《聊斋》和《西游记》不同,它既不是人狐怪异故事,也不是“认真讲神(鬼)话”的神话小说。它是假借神话来讲人间故事:假借一块被弃的另类“通灵”的石头(通灵宝玉),来讲一个“见弃于世道”的另类乖僻的贾宝玉的故事。故不能以假为真、胶柱鼓瑟,寻根究底、死扣细挑。不能把《红楼梦》中的神话处处坐实、看死看呆,并过分要求天衣无缝,十全十美。(1)不能否定“以顽石草木为偶”的“木石前盟”之“石”,即大荒山之石;小说文本中也并未说赤瑕宫或三生石畔另有一块石头;也不能把“木石前盟”改称为后世的“木石姻缘”,然后再把“石”解释为是贾宝玉所戴之玉石。不能认为:石头是物不是人,不能浇灌仙草,石头不能动,不能自行下凡。那“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以及“大荒山无稽崖”,“三生石”等,在小说中也并不是真的实有之境,不存在确切的所谓“独立”或“层次”的“时空”关系,不存在互相交往来去的障碍和疑问。(2)小说中的几段神话(包括“真如福地”)是互相联系的统一整体,不能把石头和神瑛看作是两个孤立无关的神话,不能把《红楼梦》看作是两个神话、两个仙灵的两体两线故事。不能把贾宝玉与“通灵宝玉”割裂开来,看成是两个不同“前身”的不同个体。不能否定石头象征指代贾宝玉,不能认为石头只是指贾宝玉脖子上的玉石。不能把石头神话看死坐实,不能认为神瑛投胎之后是凡人,而通灵玉(它还被认为是夹带于神瑛之口)投胎之后却仍是仙“物”,不能认为凡人贾宝玉口中含的却是一个仙灵,不能把贾宝玉与通灵宝玉看作类似于凡人和狐狸精的关系。(3)不能否认《石头记》是主人公贾宝玉“历尽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不能把它当做贾宝玉脖子上的玉石的红尘“受享”,“历尽悲欢炎凉世态”的故事,或只是当成石头所见所闻的故事。也不能把《石头记》真的当成石头所记的故事,不能把石头当成作者、“随行记者”、“自动摄像机”。对于《红楼梦》中的神话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弄清它的寓含象征意义,而且也只能从假借象征意义角度去理解。例如石头神话与贾宝玉的形象和书之本旨的关系,它在小说中的作用等。不宜煞有介事的谈什么“神话意象本源谱系、意象建构形态、置换变形路数、幻形入世轨迹”,并一方面说两个神话“同质异构、同源异体”,“石头、神瑛与贾宝玉之间三位一体”,另一方面又说“同而见异、异大于同”,危言耸听的讲程本妄改的严重后果。[1]
    另外,关于程高本《红楼梦》及其它各种抄本,笔者坚信它们的来源和祖本都是出于同一作者之手。它们的差异只反映了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推敲修改情况。这种修改应该是很多的,有的差别也是很大的。各版本中不同地方的不同之处,可能有更好更优或较好较差的区别,也有修改和演变过程,也会有欠妥当的地方。当然也有后人改动、抄错或流传失误的地方,特别是有程高本编辑修改的地方。但从总体上来讲,各版本应是互有短长或较好较差的关系,不存在所谓的“真本、伪本”“伪续”“篡改”“妄改”的问题。程伟元、高鹗搜罗补遗修辑的当时,《红楼梦》远没有今天这样巨大的名声和商业价值,曹雪芹也并不是名人、贵人。笔者冀同样尊重“今人”和古人,且似感相信程、高超过相信“今人”,看不出他们有说谎作假和“妄改”的动机,也不相信他们有“伪续”“篡改”的能力。既不认为他们多么低劣可笑,也不认为他们非常高明高能,但是极其感谢他们辛苦“全璧”的功劳。从外证看,迄今也未见到充分可信的“伪续”“妄改”证据,特别是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一诗的小注。据说此诗作于他们十三年后重逢之际,“俱兰墅所补”也是听了高鹗谈论后的说法。如果张问陶听到的是与程、高序言相反的另一个“真相”,怎么会那么轻描淡写、含糊其辞?高鹗如果給张问陶谈的是另一个“真相”,为什么他从不亲自纠正说明?所以“俱兰墅所补”应与程、高序言一致,就是补齐、“全璧”之意,也是顺笔一写的夸奖夸张之语。不能脱离张问陶小注的背景,认为它是补写之意。从文本分析来看,笔者也并未感到程高本的多么低劣可笑处。相反倒看到许多以曹雪芹自居,以贬斥高鹗为能,自以为高明的说法的可疑可叹处。种种对后四十回的否定说法和曹雪芹的“真笔”、“原意”、“真故事”,也是五花八门,各显神通而又无法统一,且大都难以自圆其说。笔者曾撰文对一些说法进行了辨析。[2]
    因此,本文引文一方面主要采用红研所校注本,同时亦结合程高本前五回和后五回论述。有关问题也必须结合程高本的开头和结尾才能更加明白。通过这些问题的分析,也更可证明后四十回为原作的可信性。笔者也对甲戌本独真独优说持怀疑态度。将结合有关内容对比甲戌本的一些不足之处,并及庚辰本、程高本的一些优缺点。笔者将结合各版本之所长,综合联系分析理解有关神话。
    一、石头神话和贾宝玉,此书本旨,作者总体艺术构思,小说结构主线
    红楼梦一开始就讲了一个“无材补天”被弃顽石的故事。说女娲补天时多余了一块石头,被弃于大荒山青埂峰下。它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而自怨自叹。后听到一僧一道谈红尘中荣华富贵,打动凡心,想到人间享一享荣华富贵。遂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劫终之日,又复还本质”,回到大荒山下,并在石上记下了它的经历故事。
    显然,这完全是一个荒唐故事。但作者说:“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这里“深有趣味”的究竟是什么?
    首要前提是,这块石头究竟是谁或是什么?它是不是指代象征贾宝玉?它与神瑛是否是同一个仙灵?有一种颇有影响的说法是,石头与神瑛完全是两体,石头是物不是人。石头也只能指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而并非指贾宝玉。程高本把石头和神瑛“捏合为一”是“妄改”。这种说法是以假为真、胶柱鼓瑟的。书中说:“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所以我(石头)这一段故事”。难道说的就是那非人的石头的故事吗?对贾宝玉脖子上的玉石而言,又有什么红尘“受享”,“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枉入红尘”“身前身后事”,并“好事多魔”“到头一梦”可谈呢?显然说石头的故事完全是假借,而讲贾宝玉的故事才是真意。“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去安身乐业。”“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也完全指的是投胎为人,而并非仍为玉石。从神话角度或说神话逻辑看,石头“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这表明,它已经是一个仙灵。它能听、能看、能说话、有思想,故就不能再按人间逻辑胶柱鼓瑟的认为,它只能是石头或玉石。它就可以亦人亦石,亦人亦物。可以“自去自来,可大可小”, 能行能走,到处游玩。可以忽人忽物,忽此忽彼。它与神瑛可以一而二,二而一,二位一体,“同体异形”。它也既是贾宝玉所带的通灵宝玉,又是贾宝玉自身的象征。就比如那葫芦娃,既是葫芦,又是葫芦娃,它在变成葫芦娃之后头上还顶着一个葫芦。在神话世界里,这有什么奇怪和不通的呢?我们没有必要在神话世界里去寻根究底,死扣细挑,按照人间逻辑去挑剔,认为石头只能是贾宝玉脖子上的玉石。书中第一回讲,甄士隐与通灵宝玉“蠢物”“有一面之缘”,第三回林黛玉见贾宝玉之前作者注云:“——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显然作者是把石头(通灵宝玉)和贾宝玉看作是二位一体的。第八回讲那顽石幻象的诗:“失却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第二十五回和尚的颂诗:“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也均是讲通灵玉是假借,说贾宝玉是实质。在脂批里也有着许多“石兄”“玉兄”的说法,均是当做贾宝玉的代号。如第八回,“石兄真大醉也”;十七回宝玉与贾政等来到怡红院时,脂批说:“问卿此居,比大荒山若何?”写众人迷路,看见一架玻璃大镜相照时,脂批又问:“石兄迷否?”十八回,“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仍用玉兄前拟‘稻香村’”;二十回,“此系石兄得意处”;二十一回,“这是委屈了石兄”;二十七回,“非石兄断无是情聆赏”;四十六回“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等等。
    所以,石头就是指代象征贾宝玉;石头“幻形入世”就是贾宝玉人生经历的象征;在一定意义上也反映了作者梦幻经历的感受和创作思想。这里“深有趣味”的寓意就是:它既寓含了贾宝玉的形象和此书本旨,同时也包含了作者的总体艺术构思和小说的结构主线。
    第一,“无材补天”的寓意。——这里的“天”实际是指的“地”,即人世间,而且是特指当时没落的封建专制社会。“补天”实际就是指的“济世”,就是“经邦济世”。(参见甲戌本测批:“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无材补天”“荒唐”言的本意就是说,那块多余被弃石头是另类的非补天之材。而其更“深有趣味”的含义,则是说石头即贾宝玉不是当时社会的经邦济世材料。这里的“材”也是材料之“材”,而非才能之“才”。在当时的世道中或相对当时的世道来说,他完全是一块多余无用的另类顽石。他“行为偏僻性乖张”,“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见弃于世道”。所以“无材补天”的多余被弃石头,就寓含了贾宝玉的形象。贾宝玉就是不合于当时世道的乖僻另类者即叛逆者。这里程甲本“无材可去补苍天”诗中仍用“材”字,其余两处及程乙本,均改“材”为“才”。(杨藏本亦均为“才”,列藏本亦有两处为“才”)。这应该属于程高或他人的修改。他们并未理解这里何以要有意用“材”不用“才”,只是按一般表层习惯词义认为应是“无才补天”。
    第二,这里更主要的是“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的象征意义。从神话本意来说,这里讲的是石头通灵。但从象征意义来说完全讲的是贾宝玉通灵。“自经锻炼之后”,就是贾宝玉“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番阅历之后。就是作者自云的“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红楼梦》并不是自传,但主人公贾宝玉身上无疑有着作者人生经历的感受和创作思想。)“灵性已通”就是贾宝玉最后终于彻底看穿认清了当时人世间的本质真面目。那里并非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归根结底不过是“梦幻”“荒唐”的社会,是充满不平、悲凉和黑暗的人间。在那里想要“受享”只能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戌本楔子诗云:“悲喜千般空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跛足道人说:“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小说开头作者自云中曾说:“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程高本)所以“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的象征意义就是:既包含隐寓着贾宝玉的形象和人生阅历,也寓含着“此书本旨”。
    在空空十六字中也寓含着同样的象征意义。笔者曾云:[3]
    这十六字既是空空道人对《石头记》的领会,也是对此书内容本旨的概括。书中石头下凡历世也只是一种艺术象征,是贾宝玉人生经历的象征。也是作者“真事隐去”的“一把辛酸泪”的经历感受和创作思想的反映。
    这里的含义就是:石头即贾宝玉,最初头脑空空,对当时的社会并没有清醒认识,他只看到表面上的荣耀繁华,只想着去受享一番。(“因空见色”)但当他进一步深入了解这个社会以后,他却看到了种种不平和罪恶,“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并对国贼禄鬼、名攻利夺的虚伪说教、仕途经济极端厌恶。因此产生了另类叛逆之“情”。同时与林黛玉也产生了建立在一定共同思想基础之上的爱情。(“由色生情”)但是当他想在当时的社会中走自己的叛逆之路,并想得到婚姻自由的时候,(“传情入色”)才发现那完全是行不通的。在经历了人生和婚姻悲剧之后,并在由荣华而堕入零落的途中,进一步看清了世间的真面目,促成了他思想的进一步升华提高,最终发展到对封建家庭,封建仕途,及封建社会的彻底看破。才感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沉酣一梦终须醒”。所以“自色悟空”的含义,就是对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社会认清看破否定的意思。这最后的“空”字,也不是佛教本意的“空”字,而是借助于佛教中的“色空”观念,对当时社会的批判否定之意。这后“空”与前“空”的含义也截然不同。
    第三,关于石头即贾宝玉故事的总体艺术构思,这也是《红楼梦》小说的总体艺术构思。由文本可见,石头的总体经历是:幻形入世,红尘受享,劫终之日,复还本质。在甲戌本独有的那四百多字中,“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一句,是极其重要的。这里的“复还本质”不是原圈转回,而是在“因空见色……自色悟空”之后,在更深意义上的真正通灵醒悟、跳出迷津苦海的复还本质。因此,石头的经历就是一个被“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过程。贾宝玉的故事也就是“情僧”的故事,就是堕入红尘,看破红尘,弃而为僧,登了彼岸的故事。亦即“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的过程。所以程高本中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这是完全对头的。这与被僧道携入红尘,然后再“去下世度脱”的意思完全相同。与“因空见色……自色悟空”的含义也完全相同。这是顽石被“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总体构思,也即是贾宝玉堕入红尘,经历了人间辛酸苦痛的“梦幻”之后,终于也通了灵性,彻底认清了当时世间的真面目,弃而为僧,“悬崖撒手”,与封建家庭、封建社会彻底决裂的总构思。再简单明确的说,“携入红尘、引登彼岸”,正好恰恰是作者和小说的总体构思。
    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设计,与茫茫、渺渺也完全相同。她先对贾宝玉等风流冤孽布散相思,引其看到并思想“古今之情”“风月之债”,“把些邪魔招入膏肓”。然后“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这里也是先引(实为先写)贾宝玉陷入红尘迷津之中,然后再冀望将来(然后才有可能再写)他从迷津梦幻中醒悟,到达彼岸。警幻仙姑的名字,也是从红尘梦幻中警醒觉悟之意。蔡义江先生说贾宝玉梦游幻境是警幻仙子为使他能“以情悟道”而设计的。这是很正确的。但他却说:
    “误入迷津”,本是涂改甲戌本文字为己、庚两本文字的那位老兄的思路,他认为应该写成宝玉、可卿两人不遵警幻指示,擅自行动,乱闯一气,结果误入迷津,待警幻发觉追至劝阻,为时已晚——警幻的话还没有说完,宝玉已被夜叉海鬼拖下水去,即堕入迷津了。试问这是曹雪芹的构思吗?或者说这样改符合曹雪芹写这一情节的用心吗?我想绝对不是的。[4]
    蔡先生的这个说法,是他认为甲戌本独优独真的一个重要根据,这个说法似也被很多人认同。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是完全不对的。这里恰恰是己卯、庚辰及程高本等其它本子写的较好较合理。最后是迷津中的“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这正说明贾宝玉此时正陷在红尘的苦海迷津之中。他现在还远远没有而且也不可能觉悟。“或冀将来一悟”,是在历尽离合悲欢以后的事。也只有“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待劫终之日”,才会被茫茫渺渺再“去下世度脱”,“复还本质,以了此案”。所以甲戌本以外其它各本的写法,恰恰正是曹雪芹的“构思”和亲笔(原笔或改笔)。蔡先生该文其它许多说法,也多属无谓挑剔之谈。至于茫茫大士如何“去下世度脱”贾宝玉,贾宝玉是如何醒悟跳出迷津苦海的,这在第116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两番阅册”中及其以后才会写到。而且是写得极其精彩巧妙的,也与前五回极其吻合呼应。对此后面将结合“太虚幻境”神话详述。这里仅先看看与小说第一回呼应吻合得极为巧妙的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中的一段话。当贾雨村问贾宝玉的下落时,士隐说道:
    (贾)宝玉,即(通灵)“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
    这里的“二为撮合”意为,“通灵宝玉”的失去和送回,(“失宝玉通灵知奇祸”,“得通灵幻境悟仙缘”)有着引导贾宝玉 “夙缘一了”“冤孽偿清”,与通灵宝玉“形质归一”的作用。(并非如蔡先生所说是撮合贾宝玉与薛宝钗的婚姻)这也完全符合通灵宝玉上“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的文字。这里的“形质归一”就是说,贾宝玉最后终于彻底通灵醒悟,与其前身“通灵宝玉”寓含的“通灵”本质精神彻底相通,从而“形质归一”了。清华大学彭林教授说,古人认为魂指灵魂精神,魄指形体。现在也有魂不附体等说法。通灵宝玉上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它也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后四十回贾宝玉丢玉后即疯傻重病,到115回二仙送玉时说了一句“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贾宝玉便“把眼一睁”,“好了”。再联系最后结局的“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尘缘已满”“携归本处”等。我们也可用这种“魂魄”说法来联系理解贾宝玉与通灵宝玉的关系,以及通灵宝玉的作用和“形质合一”的含义。此回后面又接着写道: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笑道:“此事说来,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程乙本)
    “情迷”和“豁悟”就是“情僧”,也就是先入迷津,后登彼岸的过程。“空空道人”其所以“易名为情僧”,也反映了他对《石头记》立意本旨的领悟,也是作者对此书本旨和总体构思的暗示。“情僧”也是借指贾宝玉和石头的形象,《情僧录》也是《石头记》的别名。但是关于这两个书名的真正含义,却并非是“石头”所“记”,或“情僧”所“录”的故事,而应是“石头”即贾宝玉,亦即“情僧”经历的故事。(后详)
    第四,从结构主线方面看,石头希图红尘受享,最终却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个神话也说明,小说的总体主线就是,石头即贾宝玉这个叛逆者与当时封建专制社会“世道”(红尘)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还首先并主要表现为他与封建家族、封建家长制、封建伦理、封建仕途的矛盾。(参考“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等作者创作思想之语。)表现为“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这个矛盾也并不只是林黛玉与薛宝钗的矛盾,而是两个有一定共同思想的乖僻叛逆者的自主婚姻与封建家族、封建世道的的矛盾。)所以,不能把《红楼梦》片面单纯看成贾府兴衰的故事,也不能把贾宝玉的人生悲剧与贾府的兴衰混为一谈。更不能否定抹杀“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贾府等四大家族的“家亡人散”也并不是悲剧。封建社会没落史也并不意味着贾府完全死光光。所谓的“光明尾巴”也只是作者的虚晃和掩饰之笔。
    在甲戌本中有四句话:“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砚斋批说:“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在第五回《红楼梦》旁又批道:“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这四句话主要是针对石头即贾宝玉的人生悲剧而言的。蔡义江先生把这四句话和《红楼梦》的主题片面归结为:“《红楼梦》是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贵族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并把后四十回那掩人耳目的几句空洞话语,夸大为是“变了主题,与书名旨义不符”。[5,页257]其说法也是值得商榷的。通灵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命根子。最后结局贾宝玉决然愤然离家出走。即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沐皇恩”“复世职”,也可能最后如75回“赏中秋新词成佳谶”中贾赦所言:“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贾环)袭呢”。“恶子独承家”,对荣国府特别是王夫人薛宝钗来说,还有什么光明可言呢?从后四十回的主体全面视角看,也如鲁迅所言:“后四十回虽数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者颇符。”
冯守卫
2012-07-08, 18:11
二、神瑛与石头,程高本解读,《石头记》书名,“随行记者”
    在第一回中又讲了一段神瑛与绛珠的神话。说了一个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绛珠仙子与神瑛“下凡造历幻缘”,以泪还恩的故事。并“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这里神瑛和绛珠无疑指代象征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主要寓意也是用“木石前盟”来象征二人的自主婚姻。也为其与后文“金玉良缘” 的矛盾设伏笔。(但并不能认为小说就是人间真实的黛玉还泪故事,故不能把黛玉之死归结为是“证前缘”“泪尽而亡”。或与“金玉良缘”毫不相干的正常或意外死亡。)同时这段神话也预示,小说将以“大旨谈情”手法来寓含“干涉时世”本旨。这里的问题主要在于:如何看待神瑛与石头的关系?如何看待木石前盟?石头是否指代象征贾宝玉?如何解读程高本修改?如何看待《石头记》书名?石头是否是“随行记者”“叙述者”“自动摄像机”?这里的看法则分歧极大,种种说法也相当繁杂。
    朱淡文先生曾云:[6]
    神瑛与绛珠的神话同青埂峰顽石的神话有着密切的然而又是若隐若现的联系。青埂峰顽石与神瑛侍者是二而一,一而二。明敏的读者完全可以发挥自己的联想体认出神瑛即顽石的人格化。并不需要小说点明神瑛系顽石之化身(如程高本)。甲戌本此处眉批: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
    可知作者是在现实世界中经受了爱情生活中的重大变故,才虚构出这段“木石前盟”的神话,为小说将要作为主线正面描写的宝黛爱情悲剧作了彼岸世界的解释。
    先顺便谈一下:这里朱先生根据脂批说,“可知作者是在现实世界中经受了爱情生活中的重大变故”。对此,笔者很以为是。但是这个说法似乎甚少有人谈到,蔡先生对此则持否定态度。他说:
    曹雪芹虽然在困苦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但在他心头积累起来的巨大苦闷,并非因物质生活条件的贫穷,当然更没有任何依据能说他在爱情生活方面受到了挫折,而是他发现自己前面的道路被完全堵死了,再也看不到一线希望。……(因为)经科举获取功名之路不通,……家庭巨变断绝了他走仕宦之路的可能。[5,页59~63]
    不知这个问题究竟怎样?是否值得探讨?此外这里蔡先生所谈的曹雪芹创作动机,本文不做专门评论,人们自可与“作者自云”之语对照分析。
    这里朱先生认为:“青埂峰顽石与神瑛侍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神瑛即顽石的人格化” 。此处的脂批也明确讲:“以顽石草木为偶,……始结此木石因果”。这是很对的。同时她也认为程高本的点明并无必要,是多此一举。但是客观上却有更多的人并不认同朱先生的看法。如蔡义江先生就认为:“不能把被夹带的石头与带着它入世的神瑛侍者混为一谈。”(《“石头”的职能与甄、贾宝玉》)在《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一书中,蔡先生也写到:[5,页109~112]
    在了解曹雪芹为什么要虚拟石头撰书之前,先要澄清一个许多人可能存在的误会。他们以为贾宝玉是石头投胎的。那么,石头撰书不就是贾宝玉在讲自己一生的经历吗?既然石头只不过是曹雪芹虚拟的作者,那么小说不就是真正作者曹雪芹的自叙传吗,这从逻辑上说,是:A=B,B=C,所以A=C,是没有问题的。
    石头投胎为贾宝玉是后人的妄改。
    ……石头的投胎,不是通常的概念即非世间之人(神、鬼)或动物,入产妇之胎变为新生儿。而石头什么也没有变,它成为“通灵宝玉”是在青埂峰下遇见二仙后就被幻化而成的,连石上字迹也是仙僧镌刻的。……所以不能说石头投胎成贾宝玉。
    我们先看蔡先生的逻辑,蔡先生意为:A代表贾宝玉,B代表石头,C代表曹雪芹。而石头和曹雪芹都是作者,故如果贾宝玉是石头投胎,则《石头记》就是曹雪芹的自传了。但是问题在于:石头能等同于曹雪芹吗?石头就是《石头记》的作者吗?
    蔡先生还认为石头投胎后什么都没有变,而且仍然是通灵的。“就像《聊斋》里的狐狸精。”[5,页115]但是为什么神瑛投胎之后是凡人贾宝玉,而石头(它还被认为是夹带于神瑛之口)投胎之后却仍是一个仙灵呢?又如何解释一个凡儿贾宝玉怎么会口中含着一个仙物呢?贾宝玉与通灵玉的关系是不是就是凡人和狐狸精的关系?实际上这里的石头“投胎”和“通灵”都只有假借象征意义,并非作者“认真说神(鬼)话”,不能把它坐实看死当真。不能把《红楼梦》当成像《聊斋》一样的人狐故事,它也不是像《西游记》那样的神话小说。而是假借神话来讲人间故事。
    关于石头是不是指代象征贾宝玉?对此我们在前面已作了许多分析。这一点是很难否定的。就连蔡先生在引用第二十六回贾芸到怡红院看望宝玉时的脂批时,也是把“玉兄”又明确注解为是“(指宝玉)”。
    玉兄(指宝玉)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5,页95]
    所以石头指代象征贾宝玉是无法否认的,同时神瑛指代象征贾宝玉也是自然的。那么程高本将他们合二而一就是完全有道理的,而且也是十分必要的。至于程高本的这种改动究竟是他们的“妄改”,还是另有所本。我想或许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妄改”说从动机上看难有根据,从能力说也并非易事。那“自来自去,可大可小”一语也存在于杨藏本中。在列藏本中也有“能大能小”一词。今天的人们也可能忽略了一个可能性很大的事件:即程、高当时搜集看到的资料较今人更多,并比今天看到的整齐过录本更早。同时从神话逻辑讲,程高本的写法也不但能说得通,而且更加合理。(综合甲戌本独有的那四百多字和程甲、程乙本来看。那四百多字所有其余脂本均无,不能只算在程高本头上。据说是早期抄本漏页原因。)
    笔者认同“二而一,一而二”说法,但是认为,这主要是对人间的贾宝玉和他脖子上的通灵宝玉而言的。而在天界里,石头、通灵玉和神瑛就只是同一个仙灵,实际上都是石头的变形。神瑛侍者就是通灵宝玉的仙形别名。那块石头一面自怨自愧,一面(或有段时间)“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幻为仙形)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程乙本)但浇灌仙草不过只是“木石前盟”的象征寓意。他并非此间或此后就永远驻留在赤霞宫,(联系“瑛”有“玉光”之义,及“一个是美玉无瑕”来看,这里的赤“霞”宫也自有道理,未必是错。)他可能不过就是个访客或游客。在游玩并浇灌了绛珠之后,他(它)就又回到青埂峰下,恢复原形。绛珠仙子已在“终日游”,他也不会死呆赤霞宫。此处程甲本的“今日这石复还原处”一句是极重要的,程乙本删改“复还原处”四字,亦可证程甲本非程、高自己创作。后来某日又遇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这里仅剩下“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一句中间未留下空暇,似有些微瑕。)“打动凡心”,被“楔入红尘”,“幻形入世”为贾宝玉,并口衔其灵魂本质标志——“命根子”“通灵宝玉”。当他“劫终之日,复还本质”时,就仍被茫茫、渺渺“携归本处”,“夙缘一了,形质归一”。此时他已沉酣梦醒,“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尘缘已满”,“冤孽偿清好散场”,真正“好了”。他已将红尘看破,对封建家庭、封建社会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有任何留恋,真正心如死灰,形同槁木。故才能跳出迷津,亦即被木居士、灰侍者引渡到“彼岸”。所谓木居士、灰侍者“但遇有缘者渡之”,实际上也寓指的是贾宝玉自己后来勘破世情,跳出尘网迷津。从而才有“情极之毒”,才会“悬崖撒手”,斩断尘缘,自己跳出苦海,抵达彼岸,彻底解脱。
    所以,在仙界里,神瑛侍者就是通灵宝玉,也就是石头。他们都是同一个仙灵。都是贾宝玉的象征或说是“前身”。而在人间,贾宝玉与他脖子上的通灵宝玉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这里通灵宝玉的作用就是:一方面既是贾宝玉另类叛逆者的象征,代表了他通灵“前身”的灵魂精神;另一方面也是引导他觉醒通灵的艺术手段。第116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对此有极精彩的描写。此回讲的是神仙和尚送玉引渡贾宝玉醒悟的故事。(后详)元春省亲时所点的《仙缘》,讲的是吕洞宾点度卢生成仙的故事。这里前后伏笔呼应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也完全符合僧道“去下世度脱”的安排,符合此书“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总体构思。
    小说开头作者自云中讲,“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其中“借‘通灵’之说”五字,除甲戌本之外,各脂批本均有。这五个字是极其重要的,但却独甲戌本无,相信定是作者后来的亲笔修改。这里的“借通灵之说”不能理解为是借石头之口来撰此《石头记》,应该理解为是假借一个通灵石头或石头通灵的神话,来撰写《石头记》小说。也可以理解为是借助于“通灵”说法的寓意——“灵性”已通,能看破醒悟,认清当时社会本质,来寓含贾宝玉的形象,表现小说的主题。《石头记》一书书名的含义也应是:(一块通灵被弃)石头(即贾宝玉)的故事。而不能理解为石头所记的故事。有的英文版就是这样翻译的,这是很准确的,也好于《红楼梦》三字的直译名。《红楼梦》书名似亦应理解为:一个叛逆者在官僚家族中的梦幻人生,或:官僚家族中一个叛逆者的梦幻人生。或者结合作者自云中“历过一番梦幻”来看,英译名直接译为:“一个叛逆者(或意如“另类者”,“见弃于世道者”)的梦幻人生”。这两个中文书名也不存在孰好孰差的问题,而主要在于如何正确理解其含义的问题。在程高本中这里被改为“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这里的含义如果不能与庚辰本等说法做相同的理解,则应是程高的改笔。他们并未深刻理解这句话,而是以为应是借“通灵”之口,来说此《石头记》一书。
    但是,许多人对《石头记》书名的理解,恰恰与程高本写法的表面意义相同。认为石头是“虚拟的作者”,“随行记者”,“自动摄像机”,“叙述者”,“旁观者”,“有叙事功能”等等。笔者认为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因为不能把石头看成是作者。既说是“虚拟的作者”,那就不是作者。就不能把石头与曹雪芹划上等号,认为B=C。脂批说“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自譬就是比方、比喻,就完全不是真的。怎么能以假为真,把石头当成作者、“随行记者”“叙述者”?
    笔者认为,一方面在天界,不能把石头与神瑛看成两个神仙,两个个体。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仙灵,此点前面已述。另一方面在“幻形入世”后的人间,也不能把通灵玉与贾宝玉割裂开来,他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是“可分而又不可分的”。[7]所谓可分,所谓一而二,即从人间真实角度看,他们就是两个不同的实际个体。贾宝玉是人,他脖子上的玉石是物。故不能把他脖子上的玉石当做“随行记者”,“叙事者”。那个玉石也既不是仙人,也不是作者、旁观“亲历”者。所谓不可分,所谓二而一,就是从神话象征意义上说,他们有象征指代、“形质合一”的一面。他们的前身就是一个。在这个角度上就再不能把他们割裂开来,认为贾宝玉只是神瑛侍者托生,而玉石则是他嘴里的石头。故石头只是“旁观者”“记述者”,而并非指代象征贾宝玉。这里也不知石头要享荣华富贵,为什么非要到或被骗到与它毫无关系的神瑛或贾宝玉的嘴里去?它挂在人家脖子上,连话都不会说了,又能“受享”了什么?它又有什么“好事多魔”“到头一梦”的经历可谈?蔡义江先生说:“石头的初衷也许只是来享受享受人间的富贵乐事,但作者曹雪芹给它安排的任务,却是要它当一名随行记者。”[5,页114]石头“受享”明明是它的“初衷”,也是曹雪芹给它安排的“任务”,蔡先生凭什么让它违背“初衷”?又凭什么说曹雪芹又改派它当随行记者?
    关于程高本以外小说中一些石头叙事语气(即所谓“第一人称”)。实际上“都是曹雪芹的小说家言”。是作者“杜撰”的石头“叙事口气”,而不是石头真有什么“叙事功能”。也可说只是作者的一种“千奇百怪”游戏笔墨。不管这种口气再怎么变,所谓的“叙述者”都是作者自己。故不能以假为真,把石头真的当成“随行记者”、“叙述者”。如果石头担负着记者“职能”,它怎么仅仅就只记了那么少的几笔。并且“虎头蛇尾,断断续续,远未达到观点统一的要求,形同赘疣,‘严格说起来都是些败笔’”。[8] 所以后来一些脂本和程高本,部分或全部放弃石头叙事口气,是完全合理的。应该较甲戌本要好。
    胡经之先生也说过:(程刻本)“顽石经历和贾宝玉经历的合而为一,通灵宝玉的失去记述者的作用,使得小说的叙述角度也严格统一而单一化了。”[9]
    孙伟科先生曾云:“《红楼梦》作为文学文本的特殊性,正在于《红楼梦》是一部‘诗性’文本。而诗性文本就要求我们用诗性掌握或诗学的方法来研究它。换言之,就是从‘诗性’的角度看它是不是严整、精粹。……我们不可将《红楼梦》的文本看简单了、看实了、看直了、看呆了。[10]
    在解读看待《红楼梦》的神话时,可能更要注意这个问题。既不过分看死坐实,也不过分要求“精严”。重要的是要深刻弄清神话的象征意义和作用。同时应首先看到,作者能构思和写出如此巧妙深刻的神话和小说,花费了多少心血,有多么难能不易!而且许多地方也是我们未必能完全理解的。我们主要要做的,是仔细深刻领会,而不是以曹雪芹自居,凭主观成见到处挑剔。——挑了后面挑前面,挑了程本挑脂本,挑了甲辰挑乙、庚,甲戌也有非“芹意”。(参见百度“冯守卫”名下和讯博客,《“假语存焉”说质疑——兼及〈红楼梦〉“性质何似”等》一文)
    三、 从“太虚幻境”到“真如福地”,有关匾额对联的含义——由“孽海情天”、虚幻荒唐的现实世界到“真如福地”的理想世界,由陷入迷津到引登彼岸,对现实世界的否定批判
    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子在第一回中已经出现,由前述可见红楼梦中几段神话是互相联系的统一整体,实际就是一个神话。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程高本)中,作者又详细讲了“太虚幻境”。这段神话预示了小说中主要人物的不幸结局,进一步反映了此书本旨——以“大旨谈情”手法来表现“干涉时世”主题。借助佛教的红尘苦海和“风流冤孽造劫历世”思想来批判否定当时的封建专制社会。这里很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解读那几副匾额对联,特别是第一副匾额对联。它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第一副对联是书在一个大石牌坊上,横匾即“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对联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对这副对联的解读不能只停留在字面意义的同义反复和含混说法上。这里的“太虚幻境”是“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俗传“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所谓“离恨天”就是“抱恨天”、“情天”,也就是“苦海”。所以“太虚幻境”实际上就是一个“孽海情天”之境。它也是作者设置的虚幻“假”“无”之境。当这个虚幻的“假”“无”之境被当作“真”“有”之境(第一个“真”字“有”字)的时候,则代表现实世界的真正“真”“有”之境(第二个“真”字“有”字)也就亦如“太虚幻境”的“假”“无”之境一样,也是虚幻荒谬之境,也是“孽海情天”之境。所以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见这副对联就明确的寓含说,当时的社会就是虚幻荒谬之境,就是“孽海情天”之境。而后面的两副对联也完全证实并进一步明确了这个含义。
    后面又写道: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在宫内的二层门内又有一副对联:横额为“薄命司”,两边对联为:“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这两副对联,表面上看似乎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实际完全是批判否定当时的黑暗社会。为什么会是“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偿。”?为什么“古今之情”、“风月之债”,都是些“邪魔”“孽障”?为什么那些“痴男怨女”都是“薄命司”之人?(痴情司,结怨司等等,实际也都是薄命司)为什么对她们只能“无可奈何”的说:“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为什么她的命运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就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是“孽海情天”,是黑暗的人间。当时的“世道”不容许她们有儿女之情,不容许她们有恋爱婚姻自由。不容许他们有春光灿烂,鲜花怒放的美好生活。这一点在第120回中作了极其吻合呼应地说明“归结”:
    (雨村)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是敝族闺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来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女子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程乙本)
    “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就是说当时的社会是“情天孽海”。那是不容许有任何“儿女之情”和婚姻自由的。所以古今女子都是“薄命司”之人,都是“苦”“悲”之命。所谓的“崔莺苏小”、“宋玉相如”等美妙故事,其实都是不可能有的。那只是文人的编造或神话而已。当时的社会,可以造就认同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等“皮肤滥淫之蠢物”,但是对于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则是绝对不容许的。反而被认为是“不才之事”。就连那些“文人口孽”故事里的才子佳人,也被史太君痛斥为“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不许说这些书”。而贾宝玉和林黛玉却偏喜欢《西厢记》《牡丹亭》等书。所以林黛玉才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所谓贾母支持赞同“木石前盟”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在太虚幻境里,作者还用判词判曲预示了小说中主要人物的不幸结局。通过这些悲惨命运来揭露批判当时的社会。这里特别重要的是《终身误》《枉凝眉》两首。这两首曲可以说也是小说的主题曲,它明确表明小说的主要矛盾之一,就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但是许多专家为了否定后四十回,竟完全不顾或歪曲这两首主题曲,竭力否认抹杀“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及其反封建意义,编造种种理由,竭力否认后四十回黛死钗嫁的精彩情节。真不知究竟是谁在歪曲妄改“雪芹原意”!笔者曾对有关说法作了分析。[2]
    但是第五回的贾宝玉,还远远不可能看懂这些联额和册子的含义,他还正陷于痴情幻想和红尘迷网之中。他开始觉悟并真正认清当时的社会,是在他经历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一系列悲剧之后,特别是他与林黛玉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爱情被扼杀之后才开始的。这个醒悟过程也即他被“引登彼岸”过程,作者是通过和尚送玉引导贾宝玉再次进入幻境来描写的。此即第116回的“得通灵幻境悟仙缘”。在此回中,贾宝玉因为已有了“历历生平”的切身感受,所以终于领悟了哪些判词判曲的含义。并“自色悟空”,“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贾宝玉的这种思想升华,也即作者所要表现的思想,是用重新改换了的三副匾额对联来表现的。其中“太虚幻境”横匾改为“真如福地”,两侧对联改为:“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这里的“真”是指“真如”福地,“假”则是指现实世界。它是借助佛教的真假观念、“真如”说法,认为现实世界是虚假荒唐的苦海,只有跳离这个“假”,才能进入到“真如”福地。所以说:“假去真来真胜假”。这里实际是“无”的“真如福地”变成了“有”(第一个“有”),但真正是“有”(第二个)的现实世界却并非是“真如福地”的“无”,并非是“福地”。所以说:“无原有是有非无”,亦即是说,那所谓荣耀繁华之地,并非真正是受享“福地”。后面一副额联:“福善祸淫”,“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这就是说,当时的社会,本来就是一个祸福不定,世事难测的社会,就是一个“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的世界。“世上万般”,“莫谓智贤能打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因此后面又说要“引觉情痴”,“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只有彻底丧灭情意,斩断尘缘,才能真正解脱、真正“好了”。
    由上述分析可见,这里“真如福地”等联额与第五回“太虚幻境”联额是极其呼应而又不雷同的。这除了曹雪芹本人之外,是任何人也无法想到和能写出来的。这里既极其艺术的反映了贾宝玉由陷入红尘到登上彼岸的思想升华过程,也是对当时腐朽黑暗悲凉的现实世界的彻底批判否定。蔡义江先生自己并未真正理解“太虚幻境”和“真如福地”这些对联的含义,但却既指责后文仿制前文,又指责后文的改动。并对后文大加非难嘲讽,说这里是:“用‘真胜假’、‘ 有非无’之类的废话把曹雪芹的深刻思想糟蹋得不成样子;把《红楼梦》篡改成十分庸俗的‘福善祸淫’的劝世文,把太虚幻境变成了城隍庙。”[11]这种说法实在是可疑可叹的。此回中尤三姐、鸳鸯、晴雯等的魂魄已经归天,宝玉自然好像遇见她们了,又怎么能说是到了城隍庙?
    这里还应该说明一下,第五回说“太虚幻境”是“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显然这是个无法具体想象的地方。从这个说法可见,它与“大荒山无稽崖”“三生石畔”等一样,即使在神话中也不是真有之境,作者并非是“认真讲神(鬼)话”。它只有假借象征意义,而没有具体确切的“孤立”或“层次”的“时空”关系。故不宜把它坐实,当作为具体的仙境来理解。不宜去思索探问:大荒山与太虚幻境的时空或层次关系怎样?“离恨天”“情天”与女娲补天的“天”是什么关系?如前面分析所述,“太虚幻境”实际就是“孽海情天”之境,就是假借喻指虚幻荒唐的现实社会。而“真如福地”则是假借佛教思想喻指的理想世界。余英时先生说,《红楼梦》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理想世界,即大观园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即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实际上无论大观园内外都是现实世界,大观园也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大观园并非世外桃源。现实世界(红尘)都是苦海迷津,所谓理想世界只存在于现实世界以外的,跳出苦海迷津的的“真如福地”中,那里才能“假去真来真胜假”。由此可见,《红楼梦》中从第五回的“太虚幻境”到116回的“真如福地”,就是讲的从“孽海情天”的现实世界到“真如福地”理想世界。就是讲的石头被“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构思。亦即贾宝玉历经人生梦幻、万境归空,看破醒悟、斩断尘缘,“悬崖撒手”、弃而为僧,进到虚假的“真如”“彼岸”的“理想世界”去。“从此夙缘一了”,与通灵宝玉“形质归一”,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这个总体构思也完全围绕的是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否定,完全表现的是贾宝玉与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彻底决裂。
    这里的文字思想是极其深刻的。这里对封建专制社会的写照,与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说法是完全类似的。在第一回作者自云中曾说:“使闺阁昭传”,这实际是作者假借自我否定、独尊闺阁的手法,来批判不合理的黑暗腐朽社会,抒发作者的“一把辛酸泪”。小说中贾宝玉也正因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并有种种离经叛道的偏僻乖张思想和行为,因而遭到“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就像“狂人”因为把“古旧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故而遭到所有人的议论骇怪一样。像这样深刻的思想和巧妙吻合的“归结”文字,相信定是出于同一作者曹雪芹之手。
    毛zedong讲:不读《红楼梦》,怎么知道封建社会?在历史书上,常见的是“康乾盛世”说法。这个说法,直到现在也还有相当影响。周汝昌先生甚至说:“而‘红学’,它所代表的则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运的文化之学。”[12]但《红楼梦》中曹雪芹却说,“凡鸟偏从末世来”,“生于末世运偏消”。 不知道周汝昌先生与曹雪芹先生究竟谁的话符合“雪芹原意”?也不知道究竟是《红楼梦》还是“红学”代表了“康乾盛世……”?《红楼梦》中又是怎么描写“康乾盛世”的?再按照周先生的逻辑,那“唐诗宋词学”,是否也就代表的是唐宋“盛世”、特别是中晚唐和南宋“盛世”的思潮世运的文化之学?《红楼梦》中那个“末世”也绝非仅仅是对宁荣两府而言的,也并非仅对满清皇朝而言,而应是指整个封建专制社会的腐朽“末世”。冯其庸先生说:“尽管号称(康乾)‘盛世’实际上人民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盛世’只是官僚地主集团和上层阶级的‘盛世’,并不是普通老百姓的‘盛世’”。[13]鲁迅先生曾说过,对老百姓来说,中国历史只有暂时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我们联系《红楼梦》中许多奴隶的命运来看,鲁迅说的是极其深刻的。前清人唐甄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毛zedong在《贺新郎·读史》一词中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恩格斯曾说:“黑格尔哲学的真实意义和革命性质,正是在于它永远结束了以为人的思想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把人类的某种完美的理想状态看做尽善尽美的,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反之,历史上依次更正的一切社会制度,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一些暂时阶段。”[14]
    联系对比“真如福地”等对联,及贾宝玉后来思想的高度升华来看[2],完全可以认为,后四十回的思想内容是更深刻的。如果没有后四十回,没有“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矛盾冲突,没有贾宝玉思想认识的深化升华,没有他与封建家族、封建世道的彻底决裂,没有对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社会的彻底批判否定,而像一些“真故事”和八七版电视剧一样,只是一个贾府“家亡人散”的悼亡剧或宫廷斗争故事,或者只是荣府内部婆媳相争的故事,《红楼梦》还有什么意义呢?曹雪芹的“深刻思想”又在哪里呢?
    综合本文所述可见,《红楼梦》中几段神话是紧密联系的,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这个神话与小说主体故事有紧密联系,在小说中有重要作用。它的含义是极其深刻巧妙的,它深刻的寓含着贾宝玉形象和此书本旨,也包含着小说的总体艺术构思和结构主线。由这个神话的解读也完全可以看出,后四十回就是曹雪芹的原稿。程伟元、高鹗完全是保全《红楼梦》的功臣。
    参考文献
    1. 李庆信: 荒唐言中寻真味——石头与神瑛异同及其相关问题论辨[J],《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4辑
    2. 冯守卫: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辨析(上)(下)[J],《铜仁学院学报》,2010年第5,6期
    3. 冯守卫:“空空”十六字含义及《红楼梦》主题,《铜仁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
    4. 蔡义江:宝玉惊梦的两种文字,《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辑
    5. 蔡义江:《红楼梦是怎样写成的》 北京图书出版社,2004年10月,第257页
    6. 朱淡文:楔子·序曲,引线·总纲——《红楼梦》第一回析论,《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二辑
    7. 马力:从叙述手法看“石头”在《红楼梦》中的作用,《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3辑
    8. 沈治钧:石头、神瑛侍者、贾宝玉,《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3辑
    9. 胡经之:枉入红尘若许年——谈《红楼梦》里的顽石故事,《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1981年
    10. 孙伟科:红学研究中一般方法与特殊方法之间的关系,《红楼梦学刊》,2005年第3辑
    11.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第425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10月
    12. 周汝昌,周伦苓:《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工人出版社出版(北京),1989年2月
    13. 冯其庸:曹、李两家的败落和《红楼梦》的诞生[j],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3辑
    14.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7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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