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爱略特的小说以深刻细腻的心理分析而著称,她较早采用了心理分析这一表现技巧,发展了属于现代小说特征的心理分析。D·H·劳伦斯说:“一切都是从爱略特开始的。是她首先深入到人物的内心。” 爱略特的小说创作,无论从时间上还是艺术上,都很明显地分为两期。她的心理分析艺术特点贯穿了整个创作过程。本文在她前期长篇小说创作的范围内,论述她的心理分析艺术及其文学成就。 一、整体把握人物心理的发展 十九世纪前期的英国文学,普遍重视了人物的心理描写,但对人物心理的发展还是注意不够,不少长篇小说的主人公的个性心理特征一出场便已基本定型。爱略特把人物置于一定的世风民俗环境里,在一定的时间跨度里,在与各种人物的关系纠葛中,抓住人物心理世界的轴心,展示蕴含在人物心灵中巨大的激情和感情的风暴,从而动态地把握人物心理的发展脉络。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麦琪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麦琪的心理发展过程基本上经历了三个阶段:情感热烈充满幻想的童年时代(麦琪与汤姆的兄妹感情)、自我压抑自我否定的少女时代(麦琪与费利浦的友情)和最后的自我牺牲(麦琪与斯蒂芬的爱情),可以说她的心理发展脉络是非常清晰的。爱略特抓住麦琪的主要心理特征,在麦琪与周围环境的不断冲突中、在与各种人物的关系中展示了麦琪心理的发展。 童年的麦琪聪明热情,但比较任性,也容易冲动。爱略特为麦琪设置的活动舞台是古老的圣奥格镇,圣奥格镇保留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风尚习俗。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小麦琪,却表现出不协调的心理特征:内心丰富、爱好幻想、情感热烈而敏感、渴求爱与智慧。麦琪理所当然地不被以男性为中心的保守、务实的成人世界所理解和接受。麦琪与周围的环境不断地发生冲突,爱略特着力刻画了麦琪和汤姆的兄妹关系。汤姆耿直、勤奋却生性倔强固执。兄妹俩激烈的性格冲突带给麦琪难以摆脱的痛苦,使她成年后陷入无法走出的困境。 家庭的破产给麦琪的心灵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使麦琪过早地看到了冷酷、自私的成人世界,这激起敏感的麦琪比常人更尖锐的痛苦与绝望。她开始以道德理想来完善自我,以缓解她的内心痛苦。麦琪以极端的偏激奉行禁欲主义,不可能协调好自己内心各种激烈的情感和尖锐的矛盾。她把同情与自我牺牲的道德标准套到爱情上,接受了费利浦的求爱。这段感情再次成为兄妹冲突的导火线,也为日后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麦琪产生真正的爱情是在她遇到表妹露西的情人斯蒂芬以后。这一时期的麦琪,心理极为矛盾:一方面违心地回避、抗拒斯蒂芬,另一方面又渴望与他接触、为他对自己的狂热爱情所陶醉。麦琪的心理挣扎是十分艰难的,“她好像在倾听他在诉说这些话,而他的声音带着以往的奇特力量摇撼着她。”但是紧接着“她的思想又畏缩了;和过去清醒有力时的那个她相抵触的感觉,便像一阵意识到堕落的痛楚一样,涌上她的心头”。然而,麦琪为自己的一时软弱而痛苦自责后,最终仍选择了自我牺牲。但是,社会的误解加剧了她放弃爱情的痛苦,她觉得自己要至死背负神圣而沉重的十字架,“我一定会背着它,直到死,但是,离死还多远哪!”弗洛斯河水狂暴地吞噬了麦琪兄妹,象征了麦琪心理矛盾的狂潮以及结局。 在展示麦琪的心理发展时,爱略特抓住了麦琪心理世界的轴心:麦琪全力追求一种高尚的道德理想以及这理想的狭隘性与片面性之间的矛盾。她把道德理想作为自我肯定、自我实现的人生理想来追求,但她的人生理想只限定在个人的精神范围里,无疑是狭隘的;她的理想又过分强调了自我牺牲,无疑又是片面的。因此,她无法平衡自己内心的各种尖锐矛盾,她的道德追求也当然不为那个重实利、重传统律条的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由于从整体上把握了麦琪心灵发展的轴心,她的许多扑朔迷离的心理现象不再是偶然情绪的不稳定组合,而成为一个整体的、有序的、动态的心理系统中的环节。 二、人物心理变化成为内在的情节主线 爱略特前期的长篇小说,多取材于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讲述普通人之间因道德冲突而产生矛盾的故事。爱略特从对人物心理的细致分析这一角度展开情节,使得人物的心理变化成为情节发展的内在推动力,取代了描写两种外部势力斗争的传统写法。 《织工马南传》的主要情节是马南生活中的三次变故:朋友陷害、金钱被偷、领养爱蓓;与此相对应的是马南心理变化的三个阶段:从虔诚信教到信仰失落再到对人类信心的重建。爱略特通过她那鞭辟入里的分析才能,探索马南心理变化,一层一层地展开情节。 马南本来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他被“同生共死”的朋友陷害,而教会根据神签的结果也宣布他有罪。朋友的背叛和教会的宣判使马南对整个人类失去了信心。马南的生活变成一种纺织虫似的机械活动,每天晚上抚摸不断增高的金钱自慰。他一面织布,“一面怜爱地想着还在织布机上的布匹将要挣到的几尼,仿佛它们是些未出世的小孩——想着在未来的岁月,在漫长的一生里,在数不尽的织布的岁月中,还要慢慢地到来的几尼。”他的钱在铁罐子里越积越多,他的生活却越来越狭隘、麻木,只剩下欲望和满足的念头了。 但是,在第十五年的圣诞节前后,马南的生活又发生了第二次大变化:地主的小儿子邓斯丹把他辛苦积攒的两袋金钱偷走了。这次打击使马南变得木然。他每天晚上孤寂地坐在暗淡的炉火旁边,通宵把胳膊肘儿撑在膝头上,双手抱着脑袋,低声呻吟,任悲伤和孤寂淹没自己的心灵。 马南积攒的血汗钱的丢失是他心理变化的转折点。在马南丢失了钱之后的一年除夕,一个小女孩走到马南炉火前睡着了。马南失去了金子,却得到一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小女孩,这是小说的关键情节:马南遭受第一次打击之后,流落他乡,存钱自慰,但这是虚假的安慰,因为钱不能给人带来永久性的欢乐与满足。小女孩爱蓓唤醒了沉睡在马南心中的爱,是把马南的灵魂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天使。孩子是马南与人们沟通和交流的纽带,在抚养爱蓓的过程中,他逐渐从自我封闭的世界走了出来,重获新生。 爱略特的创作,特别突出地强调了心理分析的重要,她把传统小说的描写重点从外部移到了内部,真正从人物内心的角度展开小说情节。爱略特重视人的心理变化的动力作用,强调个体对社会环境的反应,社会环境的影响主要通过人的内在心理起作用,把人、人的心理、人的情感作为观照对象,深入探 讨了人物丰富的心理世界。 三、心理活动的复杂性 内心世界是一条无序的河流,爱略特较早地意识到了人类心理活动的偶然性和无序性并出色地予以了表现,她以艺术家的敏感,追踪着意识波涛的复杂漩流,再现了千变万化的心理过程。普鲁斯特说:“爱略特描绘出了人物心灵内部最细微的变化过程。” 1.心理世界的不稳定性和偶然性 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无论放到什么样的时间和空间里,其心理状态始终保持一种稳定性,狄更斯笔下的人物最富有代表性。爱略特注意揭示人物心理的不稳定性以表现心理过程的多变性。 《亚当·贝德》中爱略特描写了一个舞会上的细节。海蒂不小心掉下了亚瑟送她的金属小盒,亚当的第一反应是困惑惊慌:“难道海蒂有了一个他没听说过的爱人?”随之而来是亚当的心里凄苦不安。但是,当亚当离开舞会时,心中又闪现了希望: “他也许是个大傻瓜,为了一点小事在自寻苦恼。海蒂喜欢一些漂亮的小装饰品,说不定这东西是她自己买的。……她那么年轻,禁不住喜欢漂亮的装饰品。” 但是亚当还不能尽释疑虑:海蒂为什么那么害怕,脸色都变了,后来又假装毫不在乎呢?他很快找到了解释:那是因为他看到了她有那么一件时髦玩意儿,她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感到她不该把钱花在那上面,她也知道亚当不赞成花花绿绿的东西——这也证明她很注意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这样,亚当为自己织就了一张精巧的各种可能性之网,他的幻想使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解释。请看,这一段细节中有多少戏剧性的“转折”: ①发现小盒子时的困惑惊慌; ②察觉海蒂隐私时的凄苦不安; ③找到解释时的希望和疑虑交织; ④最终的自我幻想和自我安慰。 整个心理流动过程充满了偶然性,然而这些偶然性又是对恋爱中的亚当心理真实而细腻的分析:爱情就是这样忽喜忽悲、患得患失。亚当的善良和深情在这里表露无遗。 亚瑟的心理更是如此。亚瑟求助欧文,想把他和海蒂的事情告诉他。但是一到了欧文面前,就在握手的时候,他对他来的目的便改变了想法,亚瑟的内心独白是这样的: “欧文就会把他看作是一个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人了。……而且他自己也无能为力的事,欧文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在咖啡里放糖的时候这么想,可是当他举杯到唇边的当儿,他记起了昨晚他是怎么下定了决心要告诉欧文的。不,他决不再动摇——这一回他一定要做到打定主意要做的事。”但当欧文直接问他是否有话想告诉他时,亚瑟却又不想谈了。在亚瑟的犹豫之中,机会飘走了。短短的见面,亚瑟的内心世界瞬息万变:从下定决心到动摇,再下决心再动摇。 2.心理层次的丰富性 心理层次的丰富性,主要表现在爱略特对人物的潜意识心理的探究。潜意识活动是不为自己把握的、潜在的心理活动。虽然潜意识的活动范围狭窄而有限,但它潜伏在心理最深层,有时能表现内心最隐秘的颤动和最尖锐的矛盾,对它的成功描写有助于开拓文学的表现力。爱略特已经开始猜测到了人类心理活动尚有深奥未明之处,她更加注意捕捉人物心灵的深层跳动,揭示内心世界流动的隐秘过程。爱略特对人物潜意识心理的揭示,并不是像后来的意识流作家那样把意识活动作为小说的基本内容,而是主要通过对人物语言、行动、梦境等等外在刻画展示人物的潜意识欲望。 麦琪在自我压抑的宗教中似乎找到了能使内心获得平衡的麻醉剂。但是,麦琪第一次见到斯蒂芬时,她感到了内心的骚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使她害羞的男人深深的红着脸,向她深深的鞠躬”。斯蒂芬唤醒了麦琪压抑的感情,她与斯蒂芬堕入爱河,正是压抑的感情不自觉的爆发:“她的眼睛和脸蛋蕴藏着青春的欢乐火焰,好像只要有一点小风吹来,就会燃烧似的,……她的整个身子都充满了欢乐和温柔,她想尽情地欢乐一番”。但是当斯蒂芬情不自禁地吻了她的胳膊,她的反应又异乎寻常的强烈:她感觉这个吻是对自己背叛的惩罚,她贪图片刻的欢乐而做了对不起露西、对不起费利浦、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麦琪强烈的反应和自责恰恰暴露了她不愿承认的潜意识欲望:对异性的爱和温柔的渴望。这些潜意识描写比较微妙地接触到爱情的性本能因素,在道貌岸然的维多利亚时代,实属罕见。 做梦作为潜意识活动的一种,是人物生活积淀、情绪积淀在睡眠状态中扭曲的反映。爱略特注意用梦境描写来细致地传达人物心底的情绪,甚至作为人物心理活动突转的契机。在河上漂流中,爱略特写了麦琪在商船上过夜的梦境: “在梦中,她和斯蒂芬在广阔的河面上乘船漂荡,朦胧的暮色中有一个星星似的东西出现了,那东西越来越大,后来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乘在圣奥格的船上的圣母,船渐渐驶近,最后他们发现圣母就是露西,船夫就是费利浦——不,不是费利浦,是她哥哥,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划过去了;她站起来伸出胳膊招呼他,她这样一动,他们自己的船就翻了,他们开始往下沉去,她一吓,似乎是吓醒了,发现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那正是傍晚,她在会客室里,汤姆也并没有真正发火。” 麦琪的梦境涉及了露西、费利浦和汤姆,他们正是麦琪和斯蒂芬爱情道路上的最大阻力。麦琪觉得自己对不起露西和费利浦,所以露西成了她心目中圣洁的圣母的象征,她也渴望费利浦能够唤醒自己沉迷欲望的心灵。而汤姆的出现,正是她潜意识中渴望和哥哥重新回到纯真的童年时代的象征。 心理层次的丰富性,还体现在爱略特描写了表情与内心、表层意识与深层意识之间的交互作用,形成意识活动的四度空间。 《亚当·贝德》里的海蒂,个性虚荣,贪图享乐,唐尼桑恩上尉投送过来的爱慕的眼光,使她产生了希望:“她走路、做事恍如在梦境一般,毫不费力,一切东西都仿佛透过一层柔和的、水濛濛的薄幕显现出来,好像她不是生活在这个砖瓦石头砌就的现实世界,而是在一个太阳为我们在水里映照出来的那样的美丽天地中。……”人面前的海蒂,表情淡漠地干着家务;人背后,就会对着一面斑驳的旧镜子尽情幻想。海蒂的内心和外表的分裂使她的行动像小丑般可笑:“她身穿花胸衣、花裙子,肩披旧黑丝围巾,戴上大玻璃耳环,在房里带着鸽子般的庄严仪态走来走去。”在人前,海蒂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意识活动是理智的、现实的;在人后,她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意识活动是情感的、虚幻的。后者才是她的深层意识世界。这种分裂的根源在于海蒂厌恶平凡的农家生活,向往与亚瑟结婚的那种攀荣附贵的虚荣、浅薄的心理。 内心世界是丰富的多层次的立体系统,爱略特对人物心理层次的展示是对过去比较直线、单一的心理分析的发展。今天看来,爱略特的探讨仍显单薄,但对比菲尔丁对汤姆·琼斯、狄更斯对大卫·科波菲尔那样相对成点状的、平面的心理分析,她的创作大大发展了文学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能力,她已经较大地发展了英国文学的心理分析传统。 四、心理分析技巧的开创和发展 爱略特的心理分析技巧可以说是融合了传统性和现代性。爱略特继承了菲尔丁、狄更斯、萨克雷一线贯穿的写实主义传统,在心理分析艺术方面尤其受到菲尔丁和盖斯凯尔夫人的影响。但是,英国 现代小说家,包括意识流作家,都对爱略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亨利·詹姆斯、D·H·劳伦斯、T·S·艾略特以及法国的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中都能发现乔治·爱略特影响的印记,而这些现代文学的巨擘们对此也供认不讳。这正是与爱略特独特的心理分析技巧密不可分。 1.自言自语式的内心独自 内心独白基本上属于传统心理分析的范畴。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都是以全知叙述方式,主要采用人物心理的直接描述和叙述者的分析评论相结合的手法,用第三人称把人物心理活动完整地、清晰地传达给读者,是对人物心理的直观展示。但这种传统作家惯用的心理分析技巧,爱略特做了一些改变。看看亚瑟为自己和海蒂的约会所找的理由: “这是因为骑马时拼命飞奔了的缘故,这是因为他把一件闲来无聊的小事当作了正经事,以为它有什么要紧似的。他今天再去看看海蒂消消遣,明天就压根儿不想这件事了。再说,晚饭后在隐士居散散步读读小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更自然的事了,见到海蒂是他散步中的偶然机遇,不是他散步的目的。” 这是一段内心独白,但不是作者直接阐述人物心理,而是人物自言自语式的展示内心活动,是在并无旁人倾听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样的内心独白很多。约会过后亚瑟开始责备自己: “所以他决心不再去遇见海蒂,既然已经决定和海蒂分手了,那么现在他不妨听任自己想象一下”,接下来是亚瑟漫无边际的想象:“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将多么愉快——今天晚上她回家时,再遇见她,再搂着她,望着她那甜蜜的脸儿,那该多好。她那双眼睛,睫毛上沾着泪珠,够有多美!”然后又是一大段的自言自语:“他一定要再见她——他也必须再见她,当然,要以一种平静、亲切的态度对待她……说话的时候,不能像晚饭前那样毫无戒备地轻率了,要用一种友好殷勤的亲切态度,把情况纠正过来,不要让她走时,关于他们双方的关系还怀有什么错误想法,……” 自言自语式的内心独白,它较之传统的内心独自展示人物心理更为真实也更为全面,提供了人物心理(也可以包括行动)完整的运动过程。自言自语大多带有一种叙述和讲述的性质,人物的心理流动以人物一系列事件和动作为前提,或者预示着人物的某种遭遇和行动,而不是单纯的心理意识流动。 2.注重展示心理活动的结果 屠格涅夫认为:“诗人应当是一个心理学家,然而是隐蔽的心理学家:他应该知道和感觉到现象的根源,但表现的只是兴盛和衰败的现象本身。”爱略特可说与屠格涅夫的观点不谋而合。爱略特的心理分析有时候注重的并不是心理过程本身,而是心理活动的结果。 《织工马南》中马南丢失金子后的一系列心理变化,爱略特对之有非常细致的分析。她并没有直接描写马南那种恐惧、绝望的心理,而是详尽地描写了马南的一系列行动: 马南用哆嗦的手在洞里摸来摸去,试图认为可能是自己的眼力不行;接着,他把蜡烛凑到洞里,莫名其妙地照一下,可是,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抖得蜡烛也掉下来。马南抬手捧着脑袋,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好仔细想一想——是不是他把那些钱放到另外什么地方,后来又忘记了?他又搜索了每个角落,把床铺翻了个遍,摇呀,捏呀;他仔细看了放木柴的砖灶。等到没有别的地方可搜了,他又跪了下来,再在洞里四下摸了一遍。处处搜索过后,这一可怕的事实再也无法隐蔽了,“赛拉斯双膝抖个不停,立了起来,望望桌子。钱确实不在那上面吗?桌上空空的。于是,他掉转身,望望背后,——把屋子四下望了一遍,小屋里的一切他都看到了——他的钱确实不在了。”马南用索索发抖的手捧着脑袋,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他转过身子,蹒跚地向着织布机走去,坐上他做活的位置,本能地找这架织布机来做最强有力的依靠。马南开始想到了贼,这个念头给他带来了新的力量,然而,这样的雨天,所有的踪迹都已被大自然冲洗一空,上哪儿去找线索呢?马南重新陷入了绝望。 爱略特的笔触并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而只是写出了马南内心活动的结果——行动上的表现。马南这种不自觉的行为非常真实地表现了他的内心世界,从恐惧→怀疑→确证→绝望→幻想→希望→幻灭的复杂心路历程。爱略特虽然没有直接写出人物的心理变化,可读者却很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就艺术效果来说,也是颇为强烈的。 3.强调人物的官能感觉 由人物的官能感觉引发一连串想象是现代心理小说惯用的技巧,如意识流小说强调“心理时间”,特别强调感官印象,常用官能感受来打开人物记忆的闸门。爱略特在这方面已经作出了大胆的尝试。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被认为是最具有自传性的。小说的开头由作者一些偶然的回忆构成。爱略特坐在扶手椅里,胳膊的麻木感让她再次回到了过去,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正站在道尔考特磨坊冰冷的桥石上。当叙述者开始讲述她儿童时代的幻象时,过去自然地化为了现在。这里,当前和过去的感觉的类比——胳膊的麻木感,是重现儿童时代的关键。 由触觉引发联想是爱略特常用的手法。爱略特用触觉表达塔利弗对老家的钟爱,“塔利弗先生全部的记忆力都集中在这里,这里的生活在他就好象是一个用惯了的柄子光滑的工具,抓在手里既亲切又自在”。爱略特精确地描写怀着“思乡病”的汤姆,“他想得出了神,手在口袋里抚摸着他那把了不起的刀子,抚摸着卷起来的绳鞭,和从前留下来的一些别的宝贝,这时候,那座磨坊,那条河,还有竖起耳朵、等候汤姆发出像‘喂’那样最微笑的信号的雅泼,都一起浮现在他眼前,就好象他患着热病似的。” 其实,偶尔触发的记忆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不是触觉,而是听觉。葛莱格先生和汤姆急于找到摩斯先生一张300镑的借据,他们用铁撑子撑住箱盖,“这时候铁撑子一滑,沉重的箱盖落了下来,发出砰的一声,整所房子里都响起了回音”,这个巨大的声音在衰竭的塔利弗身体里起了一种作用,使他立刻从中风的麻痹中完全清醒过来。爱略特细心地分析了熟悉的声音给人带来的记忆的“瞬间闪光”:“所有我们一向熟悉的东西,哪怕只是个窗子上的插销,或是一扇门上的门闩,都会发出一种我们听惯了的声音——一种使人颤栗、猛醒的声音,这种声音总是能触动我们体内最深处的神经。” 爱略特的这一技巧也许更多地启迪了现代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家。爱略特对现代心理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的影响在普鲁斯特身上得到了证实,普鲁斯特尤其关注爱略特作品中因为感官的各种印象而引发的回忆。(Marcel Proust 90)也许普鲁斯特受到了启发,他小说中的人物总在这样一种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小玛德兰点心就是最著名的例子。 普鲁斯特这样评价爱略特:“乔治·爱略特最为‘现代’的特征是专注于刻画人类本质的复杂性和多变性。”(Marcel Proust 90)爱略特独特的心理分析艺术,使她对人物心理的把握远比以前的作家复杂,她塑造的人物多面而立体。爱略特认为,“人的心灵是个复杂的东西”,(《亚当·贝德》3184)她不满意读者简单化地评价她的人物,爱略特的开创在现代文学里获得了质的突破。就这个意义而言,爱略特的心理分析艺术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它继承了英国文学的传统,并开启了现代小说的心理分析艺术。 原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