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主要靠记忆而非想象力来写作的作家,奈保尔的早期作品往往内容更为丰满,笔法也更加自然。《米格尔街》和《灵异推拿师》无论谁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二者都具有极强的可读性。而对于这一时期的奈保尔,殖民主义导致本土文化受到的侵害,正是其关注的重要方向。 且看短篇小说集《米格尔街》中那个每天都在做“叫不出名堂的事”的木匠。此君靠老婆养活,却又像诗人一样沉迷于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木工活儿。老婆自然不喜欢丈夫如此慵懒闲散。经历一场婚姻危机之后,木匠终于成了条汉子:粗暴、野蛮、干活卖力、毫无情趣。这篇《叫不出名堂的事》描写了殖民地上一次伴随阵痛却进展迅速的文化更迭——充溢情怀和灵性的前现代生活方式,被一种工作、养家、纵乐循环不息的现代生活方式取而代之。 《灵异推拿师》有着类似的殖民主题,但作为长篇小说,奈保尔的视角更远更广。主人公甘涅沙是特立尼达乡下印度移民的男孩,却有着一个与印度教尊崇的像神一样的名字。他有幸到城里受过些现代教育,终与环境格格不入,只好返回乡下。奈保尔笔下有过不少类似的印度后裔青年,他们常会被激进者当作民族解放的新生力量,然而各自走上的道路却不尽如人意:有的仅是改善了自己的收入和地位,有的因乡村生活的枯燥而参与革命……不过这个甘涅沙似乎比他们更有些前途:他酷爱读书,喜欢思考,表面虽腼腆温和,做事却出手不凡。为谋生路,甘涅沙写书,做推拿师都无果而终。后来他为自己的满腹才学配上巫术的外壳,当了一名“心理医生”(“灵异”的推拿师),居然大获成功。转眼间,甘涅沙成了当地名流,办报、竞选,一路青云直上。 甘涅沙一直更像是个仁义聪敏的“智者”而非一个追名逐利之徒。他当“灵异推拿师”随客户给多少费用,穷人不给他也不介意;岳父利用他的名气,垄断他家路上的出租车生意大发横财,他知道后立即出面解决;成为议员后,他常常提交抗议案,揭发丑闻,帮助解决各个阶层的问题,对穷人和富人一视同仁。文化上,他质朴实用、兼容并包:演讲时广泛从各种学派和宗教中引用名言,同时对总督府宴会上繁冗的餐桌礼仪深为鄙弃。直至小说最后几页,除了处处让人忍俊不禁的平民幽默以外,整个故事的氛围也是欢快而积极的,仿佛一个改良主义的政治寓言:乡下青年通过自己的知识和努力,终于成了殖民地的大人物,而且正在为民族平等做着贡献。 然而全书在结尾最后几页来了个急转弯。一场戏剧性的罢工事件上演之后,甘涅沙的经历不再是生动有趣、民俗浓郁的传奇故事,而成了味同嚼蜡的简历语言:他一改他的习惯性抗议,开始参加总督府的酒会,适应英国人的就餐习惯,“1950年,他被英国政府派往成功湖,他在那里竭力捍卫英国殖民政府的统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1953年,甘涅沙·拉穆苏米纳尔被授予大英帝国荣誉勋章。”当然,他也丧失了选票。 正如弹丸大小的英国曾经撬动了自己国土面积一百多倍的殖民地,在灵异推拿师的发迹史中,深入骨髓的殖民文化平素看不见摸不着,关键时刻却能一下子四两拨千斤。虽然这一拨拨得有点眼花缭乱,让人匪夷所思,奈保尔的意图倒是昭然若揭了:甘涅沙这么个天才型的殖民地青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总算出人头地,最后却站到了殖民者一边。甘涅沙的转变,比《米格尔街》中的木匠更加深刻隐讳。如果算是个悲剧,那么悲剧的主角也不是甘涅沙,而是那些小说里很少提到的大多数印度裔平民,是他们,为这个昂贵的悲剧埋了单。 和《米格尔街》一样,加勒比小岛上浓重的殖民地气息,还有印度人的民风民俗,是这本书绝不能绕过的看点。不过,与米格尔街上躁动不安的市井氛围相比,灵异推拿师所处的环境更多些宁静的乡土气:灼热的空气、只能种甘蔗的土地、反讽的名字“泉水村”、用闲话来规范彼此行为的村民……正是在这个传统文化更稳定些的地方,印度人尊重学问和知识的古风得以留存,这使得甘涅沙早年虽事业屡屡失败,却始终不乏仰慕者。而到了熙熙攘攘的米格尔大街上,那些尚未扬名的诗人和学问家所受的待遇,就和疯子、痞子、流浪汉无异了。 (《灵异推拿师》[英]奈保尔/著、吴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12月版) 原载:《文学报》2008-02-2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