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闻记者和作家,爱伦堡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和内战、西班牙内战、斯大林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冷战格局形成等重大历史事件。同代人多已烟消云散,在1960年代 写作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的时候,爱伦堡几乎是硕果仅存的、曾经在巴黎见过列宁的“老革命”。爱伦堡坦诚地说,既然命运让自己逃过了一次次劫难,那么自己就有责任把过去的一切都写下来,因为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活着”的同时还必须“记住”。 1960年,苏联《新世界》杂志开始连载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不久,这部作品便在苏联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和激烈争论,成为苏联“解冻文学”的代表作。20世纪七八十年代,其节译本在我国国内被列为内参资料,后被圈内人士私下传阅,对一代知识分子产生深刻影响。 海南出版社新近出版的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的插图本,是一本颇值一读的书。1990年我在苏联远东大学图书馆见过《人·岁月·生活》的俄文版插图本,每页下面附有相应的插图。我翻了几页便被内容和插图所吸引,爱不释手,一心想弄到一本,花多少钱都行。但哪儿也买不到,俄国朋友也弄不到。刹那间脑子里甚至闪过“邪念”,就对图书馆说书丢了,我赔钱好了。但理智马上制止了我,怎能干这种不体面的事呢。以后我一直在寻找,但都没找到。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中译本插图本,同我在苏联看到的样式一样,也是每页下面附有相应的插图。出版社的人告诉我,他们是从爱伦堡女儿那里弄到的书,真下了不少功夫。 爱伦堡是苏联著名作家,自以为诗写得最好,小说次之。但读者并不认同,他的诗从未吸引过读者,没有人把他看做诗人。他的小说昙花一现,流行过,但很快便被人遗忘。比如《解冻》,谁还记得书中的内容,只记住概括那个时代特征的书名而已。惟独他在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写的政论,曾极大地鼓舞苏联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斗志,至今仍充满火热的激情。他足以传世的作品除了政论便是这部回忆录了。回忆录上世纪60年代在《新世界》杂志上陆续发表的时候,一时人人争读,洛阳纸贵。爱伦堡打开了苏联人的眼睛,让他们看到国家坎坷的过去和苏联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今天在俄国,人所共知的国内外著名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广大读者是40年前从爱伦堡的回忆录中知道的。我看到过一则报道,在地铁的一节车厢内就有四五个人同时阅读刊载《人·岁月·生活》的《新世界》杂志。 爱伦堡活了76岁,他把60年来接触过的各式各样的人物写入回忆录中。上世纪60年代初期,赫鲁晓夫做了《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但许多迫害党政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决议并未撤销,受迫害的人并未平反昭雪,外国很多作家、艺术家仍被看做敌视苏联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爱伦堡写出自己与各类人的接触,展现他们所处的特定时代,竭力为他们画出一幅幅肖像。肖像画得未必都成功,但出于真诚的心愿,真实而客观。 诗人和作家的生活辗转 回忆录是按年代写的,从俄国第一次革命一直写到他本人去世。写得最多的是诗人和作家,也是他接触最多的人。他写与茨维塔耶娃、巴别尔、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等作家和诗人的会面。茨维塔耶娃是长年流亡国外的女诗人,写过赞美白军的《天鹅营》。他的丈夫埃弗隆便是逃亡国外的白卫军。他们并未改变对苏维埃政权的态度。但迫于生计,埃弗隆不得不与苏联派往巴黎的克格勃合作,为苏联绑架白军将军穆勒。这件事曝光后,茨维塔耶娃夫妇受到法国俄国侨民的一致谴责,俄侨报刊拒绝刊登茨维塔耶娃的诗作,他们一家无法在巴黎生活下去,被迫返回祖国。埃弗隆回国不久就被克格勃处决,茨维塔耶娃疏散到大后方叶拉布加镇,在那里上吊自杀。茨维塔耶娃在苏联当局眼里是畏罪自杀的反革命家属,她的文学成就当然无人提了。这位现在与阿赫玛托娃并称为苏联诗坛双子星座的茨维塔耶娃,是爱伦堡第一个介绍给苏联读者的。爱伦堡几次同茨维塔耶娃会面,曾劝说她不要发表《天鹅营》,因为白卫军十分残暴,不应赞美。茨维塔耶娃不相信,他们争吵起来。茨维塔耶娃把诗集《别离》赠送给爱伦堡,上面写道:“您的友谊对我比任何仇恨都珍贵,您的仇恨对我比任何友谊都珍贵。”茨维塔耶娃最终放弃出版《天鹅营》的打算。在爱伦堡的笔下,茨维塔耶娃是天才的诗人,但倔强,孤独,幻想永远脱离现实,自己折磨自己。爱伦堡写她那一节的小标题是《钟情而坚贞的女诗人》。 曼德尔施塔姆因写讽刺斯大林的诗被捕入狱,瘐死在海参崴二道河子劳改营转运站,是死有余辜的反革命分子。爱伦堡把他写得天真可爱。曼德尔施塔姆被白军逮捕,关进监狱,大声喊道:“我是诗人,生来不是蹲监狱的。”白军才不管你是不是诗人呢。爱伦堡对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才评价很高,同他情深义重,写他的时候笔端充满感情。他们分别拥抱的时候,爱伦堡已预感到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巴别尔因小说集《骑兵军》“攻击”布琼尼老总麾下的第一骑兵军而获罪,加上克格勃罗织的其他罪名被处决。爱伦堡在《戴眼镜的巴别尔和〈骑兵军〉》一节里,开头就坦诚说巴别尔是他最亲近的最忠实的朋友。对他的《骑兵军》称赞备至,对布琼尼的漫骂不屑一顾。把沉埋多年的苏联优秀小说家从历史的尘埃中挖掘出来,呈现给广大读者。巴别尔的《骑兵军》和《敖德萨故事》已译成中文,中国读者定能判断作品的价值。 帕斯捷尔纳克1958年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受到致命的打击,家里的门窗被天真的大学生打碎,并要求他“滚出苏联”。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迫害愈演愈烈,如果不是印度总理尼赫鲁给赫鲁晓夫打电话,表示他愿意担任保卫帕斯捷尔纳克委员会主席的话,帕斯捷尔纳克可能被驱逐出境。帕斯捷尔纳克虽准许留在苏联,但已身心交瘁,两年后郁郁而终。爱伦堡把帕斯捷尔纳克视为伟大的诗人,只是性格孤僻,又太天真。爱伦堡指出诺贝尔奖不是他应获得的。苏联主流作家获得过苏联设立的各种奖项,但没有一个人获得过诺贝尔奖,怎能轮到帕斯捷尔纳克呢。爱伦堡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苏联读者,语调平和而友善,把苏联当局仍视为敌人的人当成自己的朋友,娓娓诉说他们的交往。这在上世纪60年代不可不说是壮举。 欧洲作家与特殊人物 爱伦堡还介绍了许多外国作家。他把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比作螟蛾,指责他轻浮,经常改变看法。但爱伦堡列举的事实是纪德对苏联态度的转变。上世纪30年代,苏联为摆脱国际上的孤立,邀请左翼作家访问苏联,向他们展示苏联的光明面。纪德对苏联怀有好感,到处称赞苏联,在西方俨然成为共产主义者的代表。1936年他应邀访问苏联,近距离地接触苏联的现实后,改变了对苏联的看法。他回国后写了《访苏归来》。他写道:“在苏联,共同的幸福是以牺牲个人的幸福为代价的。”他指出,在苏联,任何事情,在任何问题上,只允许有一种观点,一种看法;稍微发表一点不同的看法或批评,就会招来大祸。这本书惹恼了斯大林。斯大林不仅开动苏联的宣传机器,还发动西方左翼作家批驳纪德。但这件事已过了近30年,爱伦堡不应为此挖苦纪德。几乎与纪德同时访问苏联的罗曼·罗兰在《莫斯科日记》中对苏联的看法几乎同纪德一样。他们看到的事实,敏锐的爱伦堡竟看不到? 回忆录中还写了特殊人物,也可以说反动人物。这些人物在工具书中只有两行字,在爱伦堡笔下就有血有肉了。如社会革命党领导人萨文斯基。萨文斯基在社会革命党内负责组织暗杀。爱伦堡与他也有过交往。爱伦堡把他写得神秘可怕。萨文斯基有几分文学才华,写过小说甚至诗歌,又是讲故事的能手。他对爱伦堡说阿泽夫把他毁了。阿泽夫也是社会革命党成员,是政府打入的奸细。他被另一名社会革命党成员揭发。萨文斯基主持对阿泽夫的审讯。阿泽夫先矢口否认,后见事不妙,声称家里有证明他对党忠诚的文件,他现在去取,半小时回来。大家不让他走,但萨文斯基让他走了。阿泽夫当然一去不复返。萨文斯基说阿泽夫毁了他指的就是这件事。他们两位都不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但又是研究俄国历史绕不开的人物。爱伦堡任何材料都不肯割舍。 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爱伦堡通过对人物的介绍记录了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如1946年8月日丹诺夫辱骂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幽默作家左琴科的大会。这件事当时影响很大,知道的人很多。不久斯大林又发动了反对世界主义、反对向西方资产阶级卑躬屈膝的运动,知道的人少一些。运动牵扯到很多文化名人,不过处理得相对较轻。处决、逮捕、流放的人很少。爱伦堡几次提到犹太剧院著名演员米霍埃尔斯在明斯克惨遭车祸,不治身亡。斯大林死前发动了一场迫害犹太人的运动,米霍埃尔斯之死是开端,“克里姆林宫医生案件”是尾声。迫害犹太人从消灭苏联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开始。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成立于1942年4月,为苏联政府向美国筹措军费。成员除外交部副部长左洛夫斯基和莫洛托夫的妻子外,大多是著名的苏联犹太裔文化名人。米霍埃尔斯到美国募集了很多钱,有力地支持了苏联紧张的经济。一句话,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对苏联战胜德国起了不小的作用。战后以色列建国并倒向美国,斯大林极为恼火,把心中的怒火都撒在犹太人反法西斯委员会成员身上。在真正意义上消灭了反法西斯委员会,主要成员均被处决。斯大林怒气未消,又撒在苏联犹太人身上。炮制出的“克里姆林宫医生案”的医生都是犹太人,斯大林想利用这个案件掀起反犹高潮,把苏联犹太人通通赶到西伯利亚去。斯大林强迫苏联文化界和科技界的犹太裔知名人士在《致〈真理报〉编辑部的信》上签名。这是一封用恶毒语言诬蔑犹太人的信,很多犹太人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签名。惟独爱伦堡拒绝签名,冒死上书斯大林。爱伦堡发完信在家里坐以待毙。这时已经到2月末了。爱伦堡等了几天不见动静,原来斯大林死了。所以爱伦堡说自己命大。 《人·岁月·生活》是一部内容及其丰富有趣的书,我只极其粗略地介绍几个人物,挂一漏万。这本书可以当文化史书读,也可以当工具书使用。我把它当作工具书,每当有疑问的时候便翻开有关的章节看看。有时呆坐桌前,文思枯竭,脑子里一片空白,随便翻一翻《人·岁月·生活》,往往会受到意想不到的启迪。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8-3-1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