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南非作家的小说,总会想到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叫风水轮流转,都在黑人白人的关系里面。 J.M.库切1974年发表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幽暗之地》。库切假托父亲之口讲述了他家的18世纪先祖雅各·库切博士的南非经历,这位博士带了六个霍屯督人杀进南非腹地,一个名叫纳马夸的地方。一路上,六个土著忠心耿耿,让他很得意,认为自己调教有方。然而,当纳马夸当地人仗着人多劫夺他的财物时,大多数霍屯督人却背叛了他。卑微凌驾于高贵之上,唤醒了雅各·库切内心的魔鬼,他逃回去之后很快率领大队人马回到蒙羞之地,“犹如风暴云般回来,在世上这一小块地方密布我的正义之云”。什么是正义呢?就是枪击剑砍,使出种种残酷手段把“叛徒”们一一折磨至死。 然而库切远远超越于所谓殖民题材作家的路数,白人的残暴不是他唯一渲染的对象,对立面之间的互相转化时刻存在于人物关系之中。他三年之后出版的第二本小说定名为《内陆深处》就像把对立从殖民者-土著之间、黑人-白人之间拉伸到了人的潜意识领域里:生活在“内陆深处”的玛格达,被唤醒的是以性欲为核心的整套原始人性。玛格达是白人殖民者之女,但她几乎没有强势可言,在父亲死后,黑人仆役亨德里克能对她极尽强暴凌辱之能事。主仆双方在此彻底颠倒了位置,屈辱感和巨大的性饥渴同时占据她的内心,她在羞愤欲绝中享受对方的施虐。与肉体上的空虚相呼应的是玛格达的精神“空洞”,她永远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填塞这空洞的日子”;整本小说充斥着她的呓语、呢喃和嘶哑的喊叫。 两本残忍可怖的书,黑白人体互相交叠、撞击、黏附,除了血就是秽物。但值得注意的是,J.M.库切在雅各·库切的征服故事之前还安排了一份浑不相干的“越南计划”,是1970年代一名狂热的好战分子尤金·唐恩纸上谈兵,臆想出的一个把越共及其国家夷为平地的宏大方案。唐恩最终走火入魔,以至抛妻别子,被人视为精神病人,非隔离诊治不可,当警察找上门时,他竟然劫持自己的儿子做人质。唐恩给雅各·库切的行动提前做了个注脚:强与弱、文明与野蛮没有绝对的区分,企图征服“他者”的行为恰恰源于对自身的虚弱的逃避,并终将带来更深的孤独;库切的处女作已经达到了很多作家一辈子都没能企及的高度。 一个南非白人的后裔,面对可以想见的未来,听凭手底脑中冒出一串串阴暗的念头,库切的状态跟《内陆深处》中的玛格达何其相似。乏味的大学时代结束后,他来到伦敦当了一名电脑程序员,继续落落寡合,写的诗也无人喝彩。库切曾用第三人称说自己:“苦是他身上的组成部分。他在悲苦中过得如鱼得水。要是赶走了悲苦,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就这样,我们从《幽暗之地》和《内陆深处》中看到一个初涉文坛的超级冷血分子,一位不动声色地建造一座残忍王国的大师:我们看到雅各·库切是怎样把枪筒插进霍屯督叛徒早已没了血色的嘴巴里按下扳机的,我们看到玛格达又是如何把父亲的尸体按进澡盆,凝视着粪便一节节浮上水面的。残忍成了小说的基调,那王国里日常景象阴森恐怖,人们动辄歇斯底里。这是一个阴郁的年轻人在最终决定写小说后率先想到的东西:他需要在一个漂浮着粪便的澡盆里才能如鱼得水。 原载:《东方早报》2007年11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