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忧郁的男人和他不那么忧郁的女友的故事。威廉·格纳奇诺又一次用富有镜头感和穿透力的街头意识流小说探索了现代人灵魂的出路问题。清醒的洞见,刹那间的感悟,在不经意间刺痛你我的内心。 威廉·格纳奇诺的早期作品以批判色彩浓烈的风格受到文坛瞩目,后来转向描写小人物的生活和心理状态,风格幽默冷峻,被评论界认为是以小人物为主角的“当代德国的心理历史”,出色地描绘了“日常生活中可笑的荒诞”。他曾获得不来梅文学奖、柏林艺术奖、克莱斯特奖等重要奖项,2004年获得具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毕希纳奖。 我常常试图做一个客观公正的读者,当然,那很难。即使我一直想要努力做到,对一本书的喜好却常常从看到书名的一瞬间就已经定下了基调,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拒绝包括书评在内的任何外界干扰,单凭书名的好坏决定它是否值得一读。无可否认,这样任性的读书法则必将遭到惩罚,最大的危险之一就是遇到一本顶着好名字的坏书,毕竟大多出版社已经学会了在书外附赠一张薄薄的塑料纸,除非买单付账否则绝无一睹其真容的可能。因而我的每一次购书都仿佛一次历险,为了隐藏在封面之后的言语你是否甘愿付出时间与金钱的代价?尤其是当你对本书的作者一无所知,也就不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对他的文风做出事先的预判,风险更是加倍。最终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一点上,你愿意为之甘冒风险的是所为何,这情状甚复杂其实却十分简单,一为你所信奉和向往,一为你所畏惧与恐慌。 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群,恐怕都是或多或少的孤独症候群患者,否则社交网络怎么会大行其道;孤独、忧郁、渴望幸福,尤其是在打着文艺幌子挥霍青春年华的大段时光里,你不这么说都不好意思在朋友面前摆出一副对人生略有思索与担当的架势。或者时间久了,连你自己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个单纯的姿态还是深入骨髓的无望,毕竟还有现实的生活压力需要担当,即使你是个熟读维根斯坦与尼采、撰写过有关海德格尔的毕业论文的哲学博士,还是免不了生活在对女友的恋慕、对供职单位的失望与对人际交往的恐慌中,而童年时代曾怀抱过的美好幻想,终究也只能化为作家笔下一个忧郁的有关孤独的故事。 如此的文字排列仅仅跃然纸上就已经催生出惹人落泪的架势,而它的前提竟然是与幸福有关。所谓幸福,叔本华在他著名的论人世痛苦的论文里写道,“一切幸福的境界,一切满足的情感,就其性质而言,均属消极”。也许在哲学的范畴里,幸福本就是与痛苦相生相伴,唯有最深刻的痛苦才能换取最真切的幸福。而需索幸福的本质又无非是人生来就有的渴望,对幸福的渴望,即使它归根结底也只是生活最基本的健康和衣食住行,至于那些更空泛也更形而上的爱情和理想,不谈也罢。本书中,对特劳德尔而言,生活的幸福将不得不依靠孩子得到解决,而在瓦尔利希眼中,那却是将要把幸福毁灭的无底深渊。母亲的幻象在他的生活中挥之不去,那不断责怪他浪费时间、自己却作为家庭主妇被家庭和两个孩子束缚了一生的母亲,唯有她的灵魂附在街角飞舞的玫瑰色透明睡衣上得到了短暂的两秒自由。 自由不过是我们的谈论和想象,在餐厅中偶然坐在他们身边的陌生男子如是说。能够遇到一个为你恰切表达内心种种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情绪的陌生人是幸福的,是的,那才是瓦尔利希需要的幸福,认识自己的幸福。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认识自己,当他站在街角,意识到自己成了视线链中不仅观察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观察着的一环时,他的内心是多么欣喜;当他坐在路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那些公开表达着自己无政府主义倾向的年轻人并全心全意地羡慕着他们随时等待着被鼓动的高涨情绪时,他又不由得为自己的自制感到激动不已;当他为掩饰的泪水掉下最后一滴自发的眼泪时,他终于能够毫无羞愧之意地在露天咖啡座上呜咽起来——那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一个失业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哭泣,他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不想被人看见,刚才还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那块黑面包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就在过去的那几分钟里,那块再平凡不过的面包就像是他对生活的全部追求,是他独自在内心深处几十年来追求幸福的秘密,为此他将它作为一枚勋章交给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恋人,得到的回应却是惊愕与敌视。于是他崩溃了,他再也不能够承担生活对他的期待哪怕一秒,他想起了他的父母,他穿着白色睡袍在客厅里拿着闹钟的父亲,他挤在百货公司柜台前为了买双童鞋申请小额贷款的母亲,他们曾经是那样幸福过,直到婚姻毁了他们的生活,直到父亲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的孩子们,直到母亲为了弥补她对婚姻的失望而选择生下两个孩子,然而他不能说出这一切,他的孤独在上演着尤金·奥尼尔作品的剧院里无声而秘密地生长,伴随着他那枚教育勋章而来的忧郁终于压垮了他,作为奖赏他终于能够毫无负担地生活在自己的忧郁里了,在精神病院里观察着这个充满了幸福幻象的世界。 任何一个稍有社会经验的读者都不难为瓦尔利希下一个定义,即那种典型的稍有才能又不具备足够创造力的知识分子。倘若能够如其所愿在大学中谋得哪怕半个教职,或者他能够拥有更符合其哲学博士身份的社会地位,也许瓦尔利希就不至于为自己的不得志所困。还是欲望,为自己的欲望所苦的对幸福的追求让他深陷孤独不得其所。但他的孤独又是那么现实,充斥着生活的气味与质感,与奥尔良诺上校的孤独截然相反;后者的孤独更为彻底,因它丧失了所有可能的与现实世界的接触——他未成年就已经死去的妻子,他不知为何而战也不知为何而死的荣光,他做小金鱼的银匠房间,他不为一切的生活,他散布在全国各地又死于一夜之间的十七个儿子。在他的前辈和后裔里,没有哪个人能够超越他的孤独,他的孤独漫天遍地,随着他的战靴所及之处踏遍整个世界。然而无可否认的是,瓦尔利希才是与我们更相像的那个人,终其一生追逐着幸福的脚步又为这追逐所苦,欲脱离其苦却终究难以自拔,一种充满矛盾的命运,一个以悖论为前提的人生。他在童年时期默默许下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我原本愿意像只兔子那样蹦跳着走完一生,不被任何人纠缠。 即使仁慈的作者在篇末为他安排了一个看似充盈着希望的结局,但我想你也知道那不过是种幻觉,和那位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的年轻女工手中捧着的丁香一般脆弱不堪,即使在这一刻它是美好的,是足以抵挡所有孤独和忧郁的无可取代的幸福。 原载:《文汇报》2011-05-0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