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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边角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刘心武 参加讨论

    ◎大观园的帐幔帘子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过程中,一贯不屑细问家事的贾政忽然向贾珍、贾琏查问起来:“这些院落屋宇……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贯花帘二百挂……”
     这样的细节,调动起了读者的想像力,当读者头脑中浮现出大观园的厅堂轩馆时,就不仅有华丽的“硬件”,而且有多彩的“软件”,加以山石花木溪湖鸟兽的衬托,形成了一个神秘得细琐、缥渺得熠烁的独特世界。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时,有一句总指性的描绘:“帘卷虾须,毯铺鱼獭”,虽是雪芹独创的语言,但意境到底模糊,不如几回写到潇湘馆是“湘帘垂地”,有一回写到怡红院正房中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这都是夏天挂的,到冬天,则有“麝月……
    掀起毡帘一看”的描写,如此等等,工笔之下,有活泼的画面流动。写帐幔比写帘子次数多。贾宝玉的床上,挂的是“大红销金撒花帐”;晴雯生病时睡的暖阁,则是“大红绣幔”,诊脉时“从幔里单伸出手来”;探春的“卧杨拢步床”,则“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宝钗床上原来“吊着青纱帐幔”,贾母嫌太素净,命令“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个帐子也换了”……砖木结构的屋子里,柔软的帐幔不仅把空间划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域,而且构成着一种情调,“红学”家们最爱引用林黛玉对紫鹃的这一叮嘱:“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真是生活如诗,而帐幔帘子,则常常成为“诗眼”。读到这类细节,我们不免联想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帘外谁来推绣户?……却又是,风敲竹”,“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类诗句,在“通感”中达到审美愉悦的极致。实际上雪芹笔下的黛玉也专能从帘子上开掘诗情,她那《桃花行》前十多句便是:“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獭: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晴……”你看有多少个“帘”字!
    帐幔窗帘,似乎西方也自古就很通行,但门帘却大可定为中国文化的一种表征,在中国,大门以里的内庭中,往往都是四季以帘代门,《红楼梦》里一写到内院生活,“掀帘子”这一动作就比“开门”出现的频率要高,门帘除了实用功能而外,体现着中国文化那“隔”与“不隔”界限模糊疲软的“中庸”精髓,所以,倘有人专门作研究并撰写出一篇《中国的门帘》,我们当不至嗤之以鼻吧!
    ◎饫甘餍肥
    杰出的文学作品,在语言上总具有独创性,《红楼梦》开篇即有“锦衣纨祷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的句子,“锦衣纨祷”不算什么新词儿,“饫甘餍肥”同后面出现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样,读来“似曾相识”,仿佛从《红楼梦》以前的典籍诗文中拈来,其实却是雪芹所“生造”。
    有人说《红楼梦》的情节由一系列“吃”构成,恐怕不诬。吃饭、吃酒、吃茶、吃点心、吃螃蟹、吃月饼……一直到吃茄鮝和“割腥啖膻”,真是一部中国“吃文化”的百科全书。记得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读到“栊翠庵荣品梅花雪”,那些关于鸽子蛋、茄鮝的描写并没引出多少口涎,倒是关于餐后点心的一段文字,不仅引出缕缕唾液,且勾出一腔愤懑;丫头所端来两个小捧盒,每个盒内两样点心,一个盒内是:一样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松瓤鹅油卷;另一盒内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日:“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最后贾母拣了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给丫头了。贾母这位不曾为社会创造过任何财富的“老祖宗”,七老八十了还有一副好“下水”,不过以她在贾府中那宝塔尖的地位,总处在“油腻腻”的状态,任什么精美食馔都皱眉撇嘴斥之曰“谁吃这个!”倒也还“顺理成章”。谁知写到后面,那解散梨香院戏班子后“下放”到怡红院当三等丫头的芳官,面对着大观园厨房总头柳家的遣人送来的一个盒子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竟也是这样的口吻:“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饫甘餍肥,暴殄天珍,到头来是“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在曹雪芹的总体设计中,“吃”的种种细节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很深刻的用意,这里且不细论。有趣的是曹雪芹也写出了人类的一种“通病”,饫甘餍肥之后,所向往的,倒是一种素淡的口味;宝玉大病之后,贾母让他随意点菜,他想了半天,也不过是一种“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即“莲叶羹”;司棋派莲花儿去骚扰厨房,向柳家的索取的也无非是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柳家的抱怨说:“吃
    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莲花儿则揭发她说,怡红院的春燕来传晴雯的话,要吃蒿子杆儿,柳家的忙着问肉炒鸡炒?春燕则宣谕:“说荤的不好,另叫你炒个面筋儿,少搁油才好。”而据柳家的说,探春和宝钗曾“偶然商量着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拿来过五百文钱……
    从肉要瘦肉、油要素油,发展到忌荤嗜素,油要少的,菜要保绿,味要清淡;最后发展到不求精美但必须新鲜,辞却一切“可疑”的山珍海味,只认平生所熟悉的果蔬菜肴,讲究的是营养热量,警惕的是“致癌物质”,持这种“饮食观”并身体力行的中国人,目前也开始多起来了,不知他们再读到《红楼梦》中的种种吃食和吃相时,会有怎样新颖的感受?
    原载:《四海红楼》(下)
    
    原载:《四海红楼》(下)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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