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的2005年已经过去,他的“揭秘”所引发的《红楼梦》热还余温尚存。周末逛书市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很多书店专门开辟了《红楼梦》专柜,林林总总关于《红楼梦》的著作都被集中摆在显要的位置,据说销量还都不错。当然,卖得最好的还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从很小的时候在父亲的书架上翻到一套《红楼梦》开始,阅读它的乐趣和痛楚伴随了我的成长,红楼情结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一百二十回的小说被我读了几十遍,书中人物熟悉得如同身边人,宁荣两府里的是是非非也近得仿佛就发生在邻家。爱屋及乌,我也一直对与《红楼梦》有关的学说、观点、著作、流派保持一份兴趣,想知道在别人的阅读中,在别人的红学著作或文章中,会怎样评说那些我熟悉的少爷、小姐、奶奶、丫头们,怎样品味大观园里的日子。这种好奇,就好比听到有人谈论自己的亲朋好友,会忍不住凑上前去听个究竟。曾经拜读过很多前辈关于《红楼梦》的品评、探究、感悟甚至考据。其中有的距大观园近些,有的离荣宁街远点,有的直接臧否绿肥红瘦,有的掉头为曹公寻根,有的细致到拿着宁荣二府的吃食、服饰做起文章,有的豪情壮志地要刨出微言大义,等等,等等,但究竟远兜近转,终是绕着《红楼梦》在做自己的文章。我呢,也是遇见合自己心意的就拿来细读,没有兴趣的,胡乱翻几下就丢到一旁。 在我的印象中,红学好像从来没有如2005年这般热闹过,且围观的人群这么拥挤。(当然以我二十几岁的年纪,遗憾地错过了从前关于它的很多大事件,没见过什么红学世面,所以才会大惊小怪。)关于刘心武的红楼之说,打开两卷本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首先我不喜欢这个书名。“揭秘”二字给这本关于《红楼梦》的书蒙上了一层神秘感,言外之意仿佛大家一直都误读着《红楼梦》,仿佛众人一直都被深深地蒙在鼓里,只有刘心武自己拿到了打开密室的金钥匙,一副众人皆醉他独醒的架势。而正文36讲层层揭开的谜底,更让我觉得好笑。作者从秦可卿出发,进入《红楼梦》来做一场连线游戏,把《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与同一时期的历史人物一一对应,从秦可卿到妙玉,从贾宝玉到贾赦,刘心武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在《红楼梦》与清史之间反复徘徊,寻找蛛丝马迹,一一为他们找到了原型。他一一地对号入座,在我看来,绝大部分都是站不住脚的,仅仅逻辑上就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而且刘心武对于《红楼梦》的这种解释,还有些低估了作者曹雪芹。一个作家的经历和经验自然无可避免地会在他的小说中或明或暗、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但是水平线以上的小说家恐怕都不会允许“原封不动”、“原汁原味”地将自己放进作品中吧,都不会在写作的时候拘泥于原型而损害了小说的叙事逻辑,更何况是曹雪芹呢! 刘心武的红学究竟有何意义,我不敢断言;刘心武从《红楼梦》中引出的谜面与谜底,我也很是反对。但是我仍然认为,对于如我一样的红迷来说,对于《红楼梦》本身来说,它们是有意思的。在笑过了他近乎荒唐的“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之后,我渐渐把《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当成小说来读了——一部从《红楼梦》引出的小说:清朝废太子的郡主藏匿于富贵之家,韬光养晦以期东山再起的传奇故事。够跌宕起伏,也够扑朔迷离,难怪吸引众多的听众与读者。我这也才想起刘心武本是写小说的行家,他是在以小说家的口味和偏好解读着《红楼梦》,以探佚小说的形式来实现自己对《红楼梦》的再创作——不是都这么说吗?阅读的过程也是读者再创作的过程。偏偏这小说中的富贵人家,就是我们熟悉的宁荣二府,牵扯到的也是亲切如友朋的红楼人物。所以广大的红迷,又怎么可能没有兴趣?有滋有味地阅读之后,还会惊叹:原来《红楼梦》还可以这样读!读了之后还可以这样写! 不过,刘心武吸引的不只是兴致勃勃的读者与红迷,还引发了一场红学争鸣,更引来了一番权威红学家们对他的围剿。刘心武有权利按照自己的理解和趣味来研究红楼梦,并将之宣讲和出版,同样,其他人也有对刘心武红学进行品评的自由——无论吃这碗饭的职业红学家,对此有兴致玩票的学者,抑或只是一个普通读者。当然,每个人的文学素养不同,行文风格各异,对《红楼梦》的理解也千差万别,所以面对刘心武红学的时候,有的人赞同,有的人反对,有的人委婉地表达不同意见,有的人措辞尖锐地进行批判。我想,只要是在纯粹的文本层面的评说、批评乃至批判,即使观点尖锐,用词严厉,也还都是正常的,是有意义和有意思的。大家于讨论中互相交换意见,彼此共同加深对《红楼梦》的理解,增添回头再读《红楼梦》时的滋味,即使看热闹的人也会跟着增加些许对《红楼梦》的兴趣。 但是我深深地反感某些红学权威、某些专家们对于刘心武的围剿之举。什么“这种猜谜可以在家里做,但到电视台去宣讲,印成书出版,就必须符合学术规范”,什么“红学吸引那么多业余或者不那么业余的研究者,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否定的不仅仅是刘心武的红学观点,而根本就是否定不按照既有的所谓红学套路来研究《红楼梦》的行为,否定遵从自己的感悟来言说《红楼梦》的权利。让我的反感达到极致的是这样一句话:“你不反驳(刘心武红学),许多人就会对《红楼梦》学会提出意见。”这话出自某位红学会高层之口,字里行间尽显这位红学家代表着红学会凌驾于绝大多数红楼读者之上的、对于《红楼梦》的优越感和占有权。难道红学会已经就《红楼梦》申请了什么专利?是谁规定了他们有特别地看守、维护、解释《红楼梦》的权力?难道顶着红学家的帽子就拥有了《红楼梦》天经地义的解释权和定义权? 我对红学会与红学家毫无成见和恶感,更不否认专吃红楼饭是一种生活与学术的合理选择。对于一些红学家孜孜不倦的研究与独到的发现,我也是心怀敬意。他们毕竟参与了《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流传与丰富。只是因了对《红楼梦》的深爱,使我厌恶一切对它流露出优越感或者占有欲的腔调和姿态。《红楼梦》属于它的每一个读者,每一个面对《红楼梦》的人,都天然地拥有同样的权利。权威也好,专家也罢,又或是远的胡适、俞平伯,近的王蒙、刘心武,甚至是如我这样最最普通的红迷,说到底,大家都是《红楼梦》的读者,本质上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人、任何学会都不应该想当然地就任命自己为《红楼梦》的大股东。说到底,研究、解读、言说《红楼梦》,并将其公之于众,只是一种权利,而非一种权力。这些权威、专家们,显然是将他们自己关于《红楼梦》的权利给权力化了。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关于《红楼梦》的研究与解释,都不过是误读,哪里又有标准答案?因为从来没有人就自己的研究成果向曹雪芹获得过求证。难道谁还是曹雪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如上所说,相对于研究成果、红学发现,我真的更愿意把《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划作阅读札记,甚至小说创作。我觉得那才是一种充满了审美价值的《红楼梦》阅读和研究。小说究竟是什么?或者再进一步追问,文学究竟是什么?也许它身负多重可能,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可以是投枪、是匕首,是呐喊、是号角,是备忘、是折射,但我个人认为,文学的基本精神在本质上是游戏的。《红楼梦》带给后世数代读者的乐趣与享受,一定也是审美大于学术的。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把源自一部小说的所谓红学,无休止地引向过分的庄严与沉重,过度的规范与套路。当我们面对一个文学文本的时候,其实很难说谁是绝对的权威,更不能断言所谓严谨合套路的学术研究就高于漫不经心的贴身阅读。我从来不认为一本寻根刨源的红学考证著作就一定比一篇普通读者的发自肺腑的读后感更有价值。对于一个文学文本来说,是解释更重要呢,还是阅读更重要?关于《红楼梦》的种种争论说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是争抢它的话语权呢,还是分享它的美妙与痛楚? 前面我说过不喜欢“揭秘”的书名,但刘心武的姿态倒还是放得很低的,他一再地重申:“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研究心得就是对的,更没有让听众和读者都来认同我观点的目的,我只是很乐于把自己的这些心得,公布出来与红迷朋友们分享,并欢迎指正。我的目的,只是想就此引出人们对于《红楼梦》更浓厚的兴趣。”这种反复强调,体现出刘心武开放的心态与低敛的姿态。开放,多半是心怀自信的外在表现,在嗤笑和鄙夷声中刘心武坚持下来了他的36讲;而低敛,则带出了几分聪明、几分大气,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读者的位置上,以交流的姿态,有声有色地描绘讲述自己心目中的《红楼梦》,这让他面对围剿的时候,与某些红学家们的趾高气扬相比,高低自现。也正是这种开放了的心态与放低了的姿态,将《红楼梦》从专家学者的奴役之中解放出来,还给大众,在更大范围内引发人们对于《红楼梦》的阅读渴望与研究兴趣。漫言热闹皆出红学家,此次开端实在刘心武。单从这一点说,大大小小的红学家们还是沾了刘心武的光,自己的红学研究著作才有机会再版和摆上畅销书柜。如此说来,他们对刘心武的那场围剿,似乎还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原载:《山西文学》2006年04期 原载:《山西文学》2006年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