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包含着两组矛盾的范畴,也可以说是作者自己意识到的两个命题,一个叫做“色空”,一个叫做“兴衰”。 很难说《红楼梦》中的色空是一种宗教(例如佛教)观念。毋宁说这是作者的一种人生慨叹,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当然也表现出一种过来人的清明,有一种希望能看得透一点、淡一点、少自寻烦恼一点的自慰慰人之思。 一 首先,“色”(不仅女色,也包括生活的五光十色,世界的五光十色)是美丽的,难以忘怀的。“阆苑仙葩”,“美玉无瑕”,“灵秀的人儿”,“青女素娥”式的人物,所有这些都不是空。而且,不仅林黛玉是美的,宝黛爱情是美的,晴雯芳官是美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也是美的,否则她怎么能成为“牡丹”?怎么能吸引宝玉的目光?就连王熙风,也不能说就不是美的。不仅这些年轻人的吟诗作赋猜拳行令是美的,就是袭人的“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也是美的。色是魅力,色是吸引,色是紧紧地抓住人的,色是值得人为之生活,为之哀乐,为之死亡的。 其次,“色”是可悲的。贾宝玉、特别是林黛玉的“灵秀”恰恰在于他们懂得美的脆弱,美的短暂,美的可悲,他们更注意用审美的眼光看人、看人生,而不像例如宝钗袭人只从道德与功利的层次,像贾珍贾琏只从肉欲享乐的层次看一切,这样,宝玉和黛玉就益发在为美——即为色而感动万分的同时又为这美的易逝和必逝而万分痛苦。这里,审美与“审悲”几乎成了同义语。因为越美就越难以保持长久,越欢乐就越难以长聚不散,“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先验的,宿命的悲哀。越美,那么这种美的凋零、残落、消亡就越可悲。而越是在凋零、残落、消亡之后,这种对美的惋惜、追忆、向往就越动人,越神妙。在这里,川端康成式的“悲即美”的命题,曹雪芹的“美即悲”的命题,是相通的了。 第三,与普遍的丑恶相比,美是脆弱的,没有力量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黛玉、晴雯、芳官、妙玉、紫鹃、司棋、鸳鸯、金钏、四儿乃至于尤二姐尤三姐直到智能儿,她们似乎都若隐若现地处于一种敌意的恶势力的阴云的笼罩下面。因为,在那样一个时代—个社会一个家庭之中,美是罪恶,美是恶的另一种最可怕的形式。所以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前后明确地宣布了自己除美——狐媚子、妖精——务尽、与美为敌,只允许丑存在而不允许美的存在的“严正”决心。这样,不仅先天地美即悲,而且后天地评价曰,美即恶,美本身就是悲剧的根源。美人是“祸水”,红颜多薄命,这是很好的概括。而这种概括是使贾宝玉、使少年时代的曹雪芹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也服不下这口气的。所以《红楼梦》开宗名义声称:“……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而贾宝五的“女清男浊”论,也反映了那种从审美层次看人生,扬颂女性的。“逆反心理”。 色实际上是得不到、存不住、守不牢的。这是《红楼梦》色空慨叹的最重要的核心。后四十回写和尚又一次来要“一万两银子”的时候,宝玉准备干脆把玉给他,搞得宝钗袭人“双护玉”,实行起强制手段来。这一段写得其实不错,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五不重人哪,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这就说到了家。归根结蒂,色空云云不过是人生无常的另一种说法,波斯诗人乌迈尔·哈耶姆的“柔巴依”(郭沫若译作“鲁拜”)中反复吟咏了这一主题。屠格涅夫,小仲马……都发出过这样的叹息。人们还会这样叹息下去的,因为,这是不可解释也无法平息的一种永远的叹息。 二 另一组相矛盾相纠结相统一的范畴是兴与衰。《红楼梦》写了贾府的许多罪恶,但本书似乎并不倾向于将罪恶视作由兴而衰的根本原因。这就使它与描写赃官、描写奸臣的失败的书区别了开来。王子腾升官,王家似乎在中兴,王夫人王熙风都很高兴,结果未及上任王子腾死在路上,使王家益发兴不起来,这就不是罪恶而是疾病造成的。贾家人不敷出,财政危机,也很难说是罪恶造成的。他们的排场,特别是元妃省亲的一笔大开销,很难说有多少出格的地方。王熙风病重需要一棵好人参,竟找不到,这多少可以与贾瑞病重时风姐不给他人参的情节联系起来读,有点报应循环的影子。但是按照封建道德的标准来看,贾瑞是咎由自取,死无可怨。而没有人参的直接原因据交待说他们过去常常大方地将好参送人,这也不是罪恶而是“美德”的后果。当然书上也说了,没有这“美德”也是无用的,人参是不能久放的,久放会失去药效。贾府虽有一些纨挎子弟,但也有正派和比较正派的贾母、贾政、王夫人,罪恶与正统道德还。是共存酌。另外,从对贾雨村、甄士隐、甄应阙等的描写中,一方面可以看出诸如徇私弄权之类的事,到处皆然,并非贾府尤烈;另一方面,天灾人祸,也是到处皆然,并非都是善恶报应。否则,甄士隐那么好的人为何那么倒霉而且祸延小女,英莲——香菱虽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却是“实堪伤”?再如李纨,道德人品皆无瑕疵,却为何“威赫赫爵禄高登”,却又是“昏惨惨黄泉路近”? 除了巧姐最后的得救与当年王熙风曾施恩于刘姥姥有关,尤二姐死前幻觉中听到三姐说“你我先前淫奔不才……故有此报”,这样两三个情节以外,《红楼梦》绝少善恶报应观念的表现,这一点也是《红楼梦》高明与“现代”之处,此外的中国旧小说,包括某些外国古典小说如狄更斯的小说,无不努力表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关系。 毋宁说《红楼梦》更倾向于把“兴衰”看成一种命运,一种东方式的圆圈——周而复始的过程。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够保常的……”这样,贾府存在的一些疾患,一些问题,一些罪恶,就不是作为衰败的原因,而是作为必然的、无可挽回的衰败过程中无法不出现的一些征兆,一些现象,一些变化来表现的。以后者的观点,作者无意解释兴衰,而是着意地、细腻而又直面地记录兴衰、表现兴衰,再现兴衰的历史过程。显然,正因为采取这种态度,《红楼梦》表现贾府的衰败过程,更加深刻,更加客观。提供给人们思考和总结的内容,远远比那种作者把已经思考好了、总结好了的内容悉数端给读者(或者说是塞给读者)的小说要丰富得多。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开宗名义地说贾家:“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冷子兴的概括还是不差的。具体化一点说: 第一,生齿日繁,事务日盛,是“兴”的结果,又是衰的因子。因兴而膨胀、而浮肿、而超出了自身的承受能力、支应能力,就一定是寅年吃卯年的粮,不仅在钱财上而且在各方面造成形式(兴旺)与内容(危机四 伏)的脱节,造成外观与实力的脱节。在这个意义上说,兴是衰之因,衰是兴之果。 第二,所以《红楼梦》一直致力于“降温”。不论是抽象地讲“色空”“聚散”之理还是具体地讲“兴”时就要做好‘衰’下去的准备,它都注意提醒人们——特别是安富尊荣的幸运儿们清醒,有所怵惕,有所收敛,急流勇退,未雨绸缪。这倒确是过来人的金玉良言。这里,“色空”与“兴衰”的道理相通,都“旨在降温”。 第三,封建社会权力与财富的高度集中,长幼尊卑制序的凝固,可以说是有利于稳定的。但抹杀个人主动性的结果是抹杀个人的责任感与积极性,当然就是“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无。“兴”是怎么“兴”的?叫做仰仗天恩祖德:一切都是皇帝与祖先的赐予,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自己努力也未必能得到这一切。“衰”是怎么衰的?龙颜震怒了,祖宗也无法保佑了,叫做“气数尽了”,于是乎树倒猢狲散,彻底完蛋,同样不是任何个人的事情。这样,一切归功于、归属于天恩祖德的大忠大孝大仁大义大谦虚的观念,实际是取消了个人的使命与历史责任的观念。这种对于天恩祖德的称颂的声浪愈高,衰的迹象愈盛。 第四,在可以仰仗天恩祖德之时。只剩下一个任务就是享乐。以享乐为纲,这一点贾母贾琏宝玉并无区别。只不过由于文化素质特别是审美情趣的区别,贾母偏于玩乐清福,贾琏偏于感官刺激,宝玉偏于意淫与清淡遐思。而享乐主义的泛滥必然造成后继无人——一代不如一代的窘境。 第五,在自兴至衰的过程中,一方面是普遍的道德沦丧,一方面是少数几个道学家的回天乏力。如贾政,他越正统就显得越是脱离生活,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他的很可能是衷心身体力行的正统道德变成了干巴巴的屁也不值的教条,他从一个悲剧人物变成了喜剧人物,他的真话变成了套话假话。而王夫人维护正统的严正努力,只不过是主观主义地、颠倒黑白地把局面进一步搞糟罢了。 第六,在这种无责任、无谋划、无真正能被接受的道德规范的条件下,贾府一面是秩序的凝固,一面是秩序的解体,是真正的无政府状态。无论是主是仆是奴,岂不都在胡作非为?有一分胡作非为的余地就胡作非为一分,没有这一分也还要搞一分,贾珍扒灰,贾琏败坏,当然是胡作非为,宝玉闹学,晴雯撕扇,司棋砸厨房,未尝不是胡作非为。金钏给宝玉出主意去捉“彩云与环哥”,是胡作非为,王夫人一个嘴巴就把她轰出去,何尝不是(弄权的)胡作非为?李嬷嬷,赖大家的,哪个不胡作非为?哪里有一种制约力量真正地与经常地起作用?经常无人管,出了个绣春囊事件就大轰大抄,把王熙凤也挤得靠了边,还不是更把事情搞坏?从道理上说,秩序的凝固本身就取消了秩序的适应性,自我调节机制随而失却,因此,秩序的凝固必然导致秩序的解体,无政府主义变成了对官僚主义的惩罚。 第七,无责任的结果还必然造或办事人的假公济私,假事谋私,以权谋私。奴才是主子的奴才。王熙凤小主子是贾母、王夫人大主子的奴才。贾母、贾政等大主子又是皇帝老子的奴才。都是奴才自然就没有长远的与全局的责任感,而多暂时的与局部的利益考虑,多短期行为与以邻为壑的行为。能干如王熙凤,她也只是个大管家而已,她也热衷于中饱私囊与卖弄个人权威,何况其他? 第八,有一个人似乎真有责任感,直面人生,嫉恶如仇,揭开疮疤,他就是焦大!他当然不受欢迎,只配拉人马圈灌粪。话又说回来了,不灌粪他的大骂也无补于事。 第九,衰落与堕落的过程中也有清高的人才,清高的人才都不务实,如宝玉黛玉,务实的人都不清高。才能、清高与实务完全分离。洁者不实,实者不洁,这不也是“衰”的征兆吗? 总之,《红楼梦》中兴衰之辨,甚至于比专写兴衰的“春秋战国”,各种“演义”更细致耐嚼,这也堪称奇迹了! 原载:《中外期刊文萃》2006年09期 原载:《中外期刊文萃》2006年09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