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中国通俗小说研究,是解放以后才开始的。1952年,在郑振铎先生倡议下,成立古典文学名著丛书编委会,我参加了《杜甫集》和《水浒传》的整理工作,才开始研读《水浒传》和《红楼梦》。在此以前,我对于这类书是掉以轻心的。日寇投降,北大复员,我应聘来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那时,北平书业萧条,书林朋友,天天送货上门,希望选购。有一天,有个书友送来一帧水墨画单条,画的是立石一条,秋菊二株,落款是“梦阮”二字,图文是篆文朱书“梦阮”二字,无上款。尔时,以不知“梦阮”为何许人,而画又不够精品,我没有要。书友对我说:“你留下吧,随便给几个子都行。”我还是没有留下。北平解放后,四川大学同学石晓晖女士告诉我,准备把杨雪桥先生编纂《雪桥诗话》备用的,也即《八旗艺文编目》所著录的那一批书出让,希望我留下。因为她不愿意让给陌生人,又知道当时我刚刚拿到整理《水浒全传》的一大笔稿费,所以她来同我商量。当时,我认为这批书有两大特点:一,旗人集子最多;二,手稿也不少。我立即答应了。同时,我把此事告诉了郑振铎先生,他为之惊异不已,并向我说:“这批书,你要让步,由公家来买。”我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对你说嘛。”于是,我把石晓晖女士介绍给文化部艺术局,就由公家全部买下,交与北京图书馆收藏了。我在杨家查点这批书时,发现与《红楼梦》有关的资料不少,如《春柳堂诗稿》有四首和曹雪芹有关的诗,是从未为人所知道的。其《题芹溪居士》原注写道:“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其人工诗善画。”当我读到这两行字时,为之大惊失色,原来“梦阮”就是曹雪芹的字呀,罪过,罪过!他留下来的唯一的真迹,竟在我手中放过了!我于是立即到琉璃厂、隆福寺、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去寻问,都说记不起了。我告诉他们:“这幅画是曹雪芹画的,千万留心,不要让它毁了。”随后,我同张政烺先生谈及此事,原来这幅画也送到他那里去过,他说:“你看,我也没有要。”我说:“这样,那我们两个都对曹雪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了。”我也把此事向吴恩裕先生谈过,因为吴先生对于访求文物很热心,又对旗下旧家稔熟,希望他根据这一线索,把这幅曹雪芹真迹找到。可惜这一愿望还没有实现,而吴先生已经长逝了。 自从我发表《重新考虑曹雪芹生平》之后,隔了二十五年,我又写了《马氏遗腹子·曹天祐·曹霑》一文,发表在《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主要抓住了十三年这一重要线索,去论证马氏遗腹子就是曹天祐,曹天祐就是曹霑。文章发表后,不少学者专家表示赞同。这篇文章又指出:雍正六年,曹頫被抄家,那时,曹天祐年十三岁,与其叔曹頫俱为废人,随例北上。而前一年,雍正五年闰三月初一曰,谕八旗大臣:“旗人犯罪枷号鞭责治罪,革退官兵,并无恒业,在京闲住,倚靠亲戚为生,以致良善之人被累。伊等无事,游手好闲,自必为非作恶。将此等之人查出,令于京城附近直隶地方耕种井田。其作何安置之处,尔等会议其奏。”下文还详举了处理办法。那时,雍正为了肃清他的政敌的影响,正是作法于凉,雷厉风行这时,曹頫这一家子回京,决不能住在城内,这样就可以理解为啥曹雪芹回京后庐结西郊了。我还在1979年写了一篇《大观园在那里》的论文,发表在吉林《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一期,主要指出大观园是曹雪芹精心设计的一幅建筑蓝图,是一个为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生活而创造的典型环境,既不在南京,也不在北京,就在《红楼梦》里,提出对这些年来“大观园热”的我见。我认为把恭王府作为大观园纪念馆,我完全赞成;说恭王府就是大观园,我保留我的意见。 脂砚斋评《红楼梦》,第二回开始总批:“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有正本)第二十五回通灵玉一段眉批:“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开始总批:“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庚辰本)我们知道,曹氏原书为“百回大文”,这“百回大文”在雪芹生前,已有一些残缺,如第七十五回,脂砚斋开始总批写道:“乾隆二十一年(1756)五月初七曰对清,缺《中秋诗》,俟曹芹囗囗囗囗囗囗。”(庚辰本)脂砚斋指出残缺时,距雪芹之死(1763)尚有七年,等到乾隆三十二年丁亥岁(1767)畸笏叟作第三次批时,更发现“大回文字,迷失无稿”。第二十回将当曰吃茶茜雪出去一段眉批:“茜雪系‘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又紫英一段眉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由此可见,曹雪芹《红楼梦》原著“百回大文”,后经迷失,其流传于世的,都是八十回本。乾隆辛亥(1791)活字本程伟元序始有“原目一百二十卷”之说,并记录了后四十回得书经过。清陈铺《樗散轩丛谈》卷二《红楼梦》条写道:“《红楼梦》实才子书也,初不知作者谁何,或言是康熙间京师某府西宾常州某孝廉手笔,巨家间有之,然皆抄录,无刊本,曩时见者绝少。乾隆五十四年(1789)春,苏大司寇家因是书被鼠伤,付琉璃厂书坊抽换装钉,坊中人藉以钞出,刊板刷印渔利,今天下俱知有《红楼梦》矣。《红楼梦》百二十回,第原书止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乃刊刻时好事续补,远逊本来,一无足观。”清俞樾《小浮梅间话》写道:“《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期,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清李放《八旗画录后编》卷中写道:“绘境轩读画记云:‘(曹霑)工诗画,为荔轩通政文孙。所著《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原注云:“嘉庆(当云乾隆)时,汉军高士士鹗,酷嗜此书,续作四十卷附于后,自号为红楼外史。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蒙古巴噜特恩华《八旗艺文编目》子部稗说:“《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汉军曹霑著,高鹗补著。”后来有人根据这些线索,将后四十回和在脂注中所见已佚“百回大文”的后二十回比较,断定和论证了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非雪芹原书。在这些说法影响之下,我于1957年写了《关于高鹗的一些材料》,发表在《文学研究》第一期上,人云亦云地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为高补《红楼梦》说张目。后来,由于《乾隆钞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和高鹗的《月小山房稿》相继发现,大大提供了澄清这个问题的可能性。高鹗在《百廿回红楼梦稿》第七十八回写上“兰墅阅过”四字,又在《月小山房遗稿》里写了《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一诗。我根据了大量的明清人刊书资料,发现大题下的题署,所谓“阅”也好,“订”也好,都是指评阅人审定而言,而不是指作者自己的撰写而言。进而用大量材料,论述后四十回的作者是程伟元而不是高鹗,高鹗不过是《百廿回红楼梦》的审定人而已。由于程伟元擅长诗书画,进一步论证活字本《红楼梦》的像和赞,也是出自程伟元之手,勇决地否定了我过去所作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的臆断。 自从“红学”一词在清末出现以来,随后又派生了所谓“曹学”,为了知人论世,把《红楼梦》和曹雪芹摆进一定的历史阶段,特殊的典型环境,从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上下而求索”,把这个历史总和,揭橥于人间,这对于“红学”的健康发展,无疑是有好处的。这些年来,时贤对于“曹学”,或多或少地作出一些贡献,而对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李家,还少有专文论及之者。爰以历年探索所得,写成《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一书,约四十万言,交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李氏父子服官从政的全部经历,恰好与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相终始。我们从这个《年谱》里,可以看出李氏父子对康熙一朝甚而有清一代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在这个《年谱》里,我初次用了《李大中丞政略》和李煦幕僚会稽沈囗元宜士所著《柯亭吹竹集》以及李氏父子的一些文章,找到了李士桢创办广东十三行的第一手资料,这对于了解《红楼梦》一书出现的不少舶来品,以及凤姐所说的:“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爷们养活。粤、闽、滇、浙所有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那就不是无稽之谈,而都是言之有物的了。 清代江南有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当康熙时,曹寅之出任江宁织造,李煦之出任苏州织造,孙文成之出任杭州织造,形成这种“一荣俱荣”的局面,是经过康熙精心安排而又有所分工的。我从现在得见的曹寅、李煦奏折和雍正《朱批谕旨》,初步探索得:苏州织造是管政治的,江宁织造是管文化的,杭州织造是管海禁的。明确这一点,这对于理解曹、李、孙三家密折的或有或无、或多或少是有一定帮助的。 1982年春节于北新桥争朝夕斋 原载:《文汇月刊》)1982年第8期 原载:《文汇月刊》)1982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