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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风月怅夤缘——曹寅的“情”与曹雪芹的“情” (《楝亭集》与《红楼梦》研究之二)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刘上生 参加讨论

    曹寅是理学信徒。唐熙六十年刊刻的《上元县志·曹玺传》称他“偕弟子猷讲性命之学”。在给子侄的诗中,他也谆谆嘱咐“程朱理必探”。(《楝亭集》诗别集卷4《辛卯三月二十六日闻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四轩诸友三首》),这对他的创作不能没有负面影响,《楝亭集》中较少描写男女之情及涉笔女性之作,就是证明。①不难想见,这样一位道貌岸然的君子的情感生活该是多么干涩枯窘。他与他的孙子、“大旨谈情”的《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距离该是多么遥远。这也许是曹寅及其《楝亭集》的研究向来不为人重视的原因之一。
    然而,细读《楝亭集》,人们看到,作为“人”的曹寅竟是那样丰富复杂。如同其他方面一样,他的精神世界也呈现出明显的情理分离的二重人格特征,而且“重情”即对人性自由的追求是其更为本质的内在的方面。那首向四侄曹頫进行“经义谈何易,程朱理必探”的陈腐说教的诗篇的开头,就赫然标出“老不禁愁病,尤难断爱根”的主情的十个大字。他宣称“我本放诞人,聊复遣此情”(诗别集卷3《冬来为夙逋所累……即以奉赠以为开岁笑柄》)。放诞,(世说新语)谓之“任诞”,其传统语义,是指“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即轻礼重情的生活方式,如《红楼梦》第2回中称道的卓文君(《西京杂记》谓文君“放诞风流”)和阮籍嵇康所为。曹寅把自己归入“放诞”一类,便与他所信奉的程朱理学背道而行,并且自觉或不自觉地与晚明以来主情反理的进步思潮接上了轨。他极力肯定“情”在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重视诗歌的“缘情”特征。《换巢鸾凤》词中说:“欲哭由来太多情”。(《楝亭词钞》)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他的诗歌美学纲领。他是一个“多情”者。这种“情”的追求,与时代环境、与其身份地位和生活现实尖锐冲突,给他带来悲剧性的感受。他感叹“千古凄凉只如此,繁华原亦累多情。”(别集卷1《春日感怀二首》)这种气质、性格和命运,与自号“梦阮”、“素性放达”(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序》)的曹雪芹都是相通的。
    《楝亭集》中“情”的内涵是丰厚的。即以为数不多的两性情感之作而言,就有这样沉痛的伤悼亡妻诗:“枯桐凿琴凤凰老,鸳鸯冢上生秋草。地下伤心人不知,绿萝紫竹愁天晓。清霜九月侵罗衣,血泪洒作红冰飞。兰椒桂酒为君荐,满地白云何处归?”(别集卷1《吊亡》)但这究竟是一种较易为社会公众接受的伦理性情感。本文着重探讨的,是在那个两性自然情感与伦理情感相分离的时代,这位自称“放诞人”的理学信徒更为隐秘性私人性因而在当时也具有某种判逆性的情感追求。打开这扇大门,其目的,不在追寻曹寅的“恋爱”本事,而在由此认识曹寅之全人,并进而揭示曹寅与曹雪芹、《楝亭集》与《红楼梦》的内在精神联系,揭示作为家族精神传承基因,前者对后者的深刻影响。
    一
    曹寅少有神童之誉。长“如临风玉树”(见顾景星《荔轩草序》),十三四岁即挑任御前待卫(据邓之诚《清朝纪事初编》),富有男性魅力。虽然在传统礼法下,婚姻命运完全由家长支配。但在潜意识里,这种内外美质对异性的吸引多少年之后还成为他引以自豪的美好。下面这种自恋心态的大胆表露在古人中也并不多见:
     凤子凤子,似我翩翩三五少年时。满巷人抛果,羊车欲去迟。
    词别集《女冠子·感旧》
    从蝴蝶(凤子)之翩翩可爱,引起自己的感旧联想,所写可能是曹寅作为少年侍卫出行时为女性所瞩目的热烈情景。抛果用潘安典,羊车用卫玠典。潘安出外,妇人抛果满车;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晋书.卫玠传》)这种情景所可能唤醒的青春冲动是不难想象的。但理学家教,既没有留给他个人的自由空间;禁中侍卫,又不容许任何情感的放纵。只有能摆脱家庭和京城官场双重束缚的偶然机会,他的“放诞”——追求个性自由的天性才有展示的可能,而两性相互吸引的爱情火花才能因此而进发闪光。
     这种机会终于到来,康熙十七年春,曹寅奉旨出差南下江浙,②在扬州的某次楼船酒宴中,他邂逅一位美丽歌女,两人产生恋情。③曹寅为此写下了《楝亭集》中的第一首爱情诗《梦春曲》。曹寅晚年编定《楝亭诗钞》,于少年之作去取颇严,康熙十七年之前的作品皆未入选。而此诗列为第1卷第3篇,可见作者对这一情事和诗作的重视。诗云:
     鸿雁归矣可奈何,春月脉脉生微波。楼船万石临中河,饮酒逐景欢笑多。翠袖出帘露纤手,缘鬓紫兰夜香久。宝瑟声寒漏未央,及春行乐犹恐后。月落长河白烟起,美人歌歇春风里。梦转微闻芳杜香,碧尽江南一江水。
    全诗洋溢着青春气息,“及春行乐”中包含着从压抑下获得解脱珍惜青春生命的幸福感和紧迫感。诗中的“美人”显然撩动了作者的情肠。杜若香草(“芳杜”)两见于《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是恋爱男女赠送给对方表达情愫的信物。结尾用此典故,暗示两人相互爱慕缱绻的美妙恋情。然而这种欢乐就像梦一般短暂。作者北归,两人就离别了。
     曹寅并不是一个逢场作戏的薄幸者。这次邂逅给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康熙23年,曹寅南下江宁侍父病及奔丧。然而,热烈的爱情之火使得他不能不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恋人相见,于是,就出现了曹寅冒礼法之大不韪于父病丧期间“征歌”的事。这事,确切地记载于《楝亭集》卷6的《过隐园》一诗中:
     门巷逶迤扫落红,园林又换一番风。水苔架阁鱼游上,金尾闲笼草汲中。(自注:笼中孔雀已为有力者取去)墨淋依稀留堵壁,(自注:略)歌声隐约隔帘栊。(自注:余与郭元威征歌于此今廿五年矣。)无人更识嬉春意,聊共飞花叹转蓬。
    《楝亭诗钞》按写作年代顺序编辑。《过隐园》前面一首《西城看梅吴氏园》中“五年今见广陵春”句,有自注“自甲申岁至扬州从驾复命……”,甲申为康熙43年,故知《西城》诗应作于康熙48年春。从《过隐园》所写景物看,诗应作于此年春末。此诗值得注意的。一是隐园不在江宁,而在扬州。查诗别集卷3有《出隐园小亭复题一首》诗,从诗中“日落天宁寺里钟,独下茅亭呼款段”几句,可知隐园距天宁寺不远。江南天宁寺有数处,在江苏扬州、常州、南通、浙江金华等地。自康熙四十三年起,曹寅奉旨在扬州天宁寺设书局主持刊刻《全唐诗》随后刊刻《佩文韵府》,可见,隐园在扬州天宁寺附近。
     二是诗中两条自注,其中“歌声”一句特别注出廿五年前征歌之事。据熊赐履《曹公崇祀名宦序》云,“甲子(按,康熙二十三年)夏,(曹玺)以劳瘁卒于官。”曹寅诗注所云“于此今二十五年”的“征歌”正在康熙二十三年曹玺病逝之前。曹寅此次南下,肯定是因为父亲病情重危。在这种时刻,笃信理学讲求孝道的曹寅只能日夜侍奉汤药,甚至寝苫枕块,而不可能也不容许有闲情征歌行乐,但他却居然作了,而且是离开南京到远在扬州的隐园,去作“征歌”之事。并且在二十余年后,依然不释于怀,记忆如故。如无特殊情事,决不会至此。就曹寅而言,这是一次“情”对“理”的勇敢反叛和冲击。④然而一两次短暂相会或可成功,他的爱情追求终于失败了。诗中“金尾闲笼”句及“笼中孔雀已为有力者取去”的自注,即是其爱情悲剧结局的暗喻,“笼中孔雀”指所爱者,因其为青楼女子,无人身自由。“有力者”即权势者,不便明言。大约曹寅于次年扶父柩北上回京后,悲剧就发生了。尾联暗用李商隐《无题》诗结句“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意,“转蓬”正是作者家于江南宦于京都身为包衣往返奔劳身不由己的命运写照。柔弱的“转蓬”是不能同“有力者”相抗的。曹寅以为,这是自己爱情悲剧的原因。所以,《过隐园》实际上是曹寅晚岁回忆早年爱情悲剧经历的“无题”诗,其写法和命题,又近似于陆游的爱情诗名作《沈园》。可以说,这就是曹寅的《沈园》诗。
     康熙24年5月曹寅回京,任职内府郎署后,他怀着爱情无望的浓厚的悲凉与伤感,继续就同一题材同一恋爱对象写了一些诗词,反映了作者对这一段经历的执着与内省:
     一年花事喜春晴,却到花时百感生,零乱故园飘艳雪,叮咛新树诉流莺。伤心人醒扬州梦,落日风吹易水城。千古凄凉只如此,繁华原亦累多情。
    诗别集卷1《春日感怀二首》
    新箬包香入午筵,相逢犹喜太平年。晴帘如水忆吴船。纱帽渐添新酒伴,粉屏犹写旧诗笺。秦淮风月怅夤缘。
    词别集《浣溪沙——丙寅重五戏作和令彰》
    《浣溪沙》词作于丙寅即康熙25年。从《春日感怀》诗“一年花事”句看,似也作于此年。诗中的“扬州梦”典故,虚实并用,其所恋既确在扬州,又借典暗示恋爱对象为青楼女子,词中的“晴帘如水忆吴船”,又与前引《梦春曲》中所写楼船中河翠袖出帘情景相应,表明所恋为同一人。重午佳节,忽然阑入“粉屏犹忆旧诗笺,秦淮风月怅夤缘”的忆旧之情。或许往事与端午节令有关,或许就是端午会友“征歌”之事(如此征歌也较合情理)。夤缘,本为附著攀附之意,“怅夤缘”一句除了包含有情缘而不能成就姻缘之意,也许还有因恋爱双方社会境遇有差异,(女)欲附著(男)而不得的怅恨,这与诗中“扬州梦”典故隐含的当年杜牧“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愧疚相应,恐怕都在暗示对这一悲剧的某种反省与自责。原来,除了“有力者取去”这一难以抗拒的外来因素外,曹寅自己也未能摆脱优越的权势地位和传统观念的制约,这真是“繁华原亦累多情”呵!
    “秦淮风月怅夤缘”,曹寅的这一包涵无穷怅恨的词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曹雪芹的好友敦敏《赠芹圃》诗中“秦淮风月忆繁华”的诗句,都是“秦淮风月”隐喻的情事,都有“尝遍情缘滋味,历尽风月波澜”(甲戌本第一回脂批)的悲剧性爱情体验,正是“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红楼梦曲.枉凝眉》)何其相似乃尔!敦诚《寄怀曹雪芹霑》诗中又有“扬州旧梦久已觉”之句,且自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这也很容易使人想到前文所论的曹寅在扬州的恋情,和他所写的“伤心人醒扬州梦”的诗句。可见“扬州旧梦”与“秦淮风月”一样,都是以相同意象暗喻祖孙相似情事的。这难道是偶合吗?上述诗句证明,敦氏兄弟不但与曹雪芹相知甚深,而且熟知曹寅《楝亭集》并在写作中受其影响。雪芹随曹寅之任的话是一种误记,但祖孙二人一脉相承确实无疑。甚至不妨说,敦敏写曹雪芹的诗句“秦淮风月忆繁华”本身就是从《楝亭集》中的曹寅恋情诗句“秦淮风月怅夤缘”“繁华原亦累多情”化出。从精神传承看,曹雪芹的“情”正是来自曹寅的“情”。
    二
    对悲剧性爱情经历的体验和自省,在曹寅笔下,逐渐转化为以“咏红”为代码的爱情悲剧女性形象的刻划。这是一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它促使曹寅把个人不幸遭遇与中国古代悠远绵长的关怀女性命运的民主思想和文学传统相联系衔接,从而深化了他的认识和创作。
    曹寅极少写叙事诗,但《楝亭集》中却有两首咏物形式的叙事诗《咏红述事》和《咏荷述事》,俱见于诗别集卷1。咏物与述事本为诗之两体,并不相通,明确标以咏物述事,显然是咏物其名而述事其实。所述之事,即曹寅之隐秘情事。它们是曹寅写情的姊妹篇。其中《咏红述事》尤值得重视。它是作者对这段爱情悲剧的完整回忆:
    谁将杜鹃血,洒作晓霜天。客爱停车看,人悲仗节寒。昔年曾下泪,今日怯题笺。宝炬烟销尽,金炉炭未残。小窗通日影,丛杏杂烟燃。睡久犹沾颊,羞多自倚栏。爱拈吴线细,笔润蜀丝干。一点偏当额,丹砂竞捣丸。弹筝银甲染,刺背囗囗(原文缺二字)圆。莲匣鱼肠跃,龙沙汗马盘。相思南国满,拟化赤城仙。
    全诗用工整的排律写成,在《楝亭集》中这也是与《咏荷述事》仅见之作。作者满怀深情对所恋歌女形象作了相当细腻生动的描写,结尾是因为男主人公之武事在身,二人被迫分离,留下不尽思念。所谓“武事”(“莲匣”二句),即指作者身为侍卫,或卫戍禁中,或扈驾塞外(如曹寅曾随康熙出巡至东北吉林乌喇江)戎马倥偬之苦。爱情终于无法实现(女子“为有力者取去”)。只能寄之于幻想的神仙世界。赤城,道教传说中的仙山。题中咏红的“红”,是女子的美貌如花(“丛杏杂烟燃”),妆饰之艳(“丹砂竞捣丸”、“弹筝银甲染”),相恋之情(“金炉炭未残”),更是诀别之泪(杜鹃血),永恒之影(晓霜天),幻中之境(拟化赤城仙”),总之,是以爱情悲剧女主人公为中心和标志的复合意象。诗中虽然始终保持男性的视角和对所爱者的真诚思恋,但又始终突出女性形象的主体地位。
    《咏荷述事》是一首用拟人手法写的咏物述事诗。
    出水怜新雨,凌波笑晚凉。自然尘不染,无那种能香。半面妆初露,多心影故藏。浣纱非越女,荡桨是吴娘。幽隐通银臂,分明卷翠裳。游来鱼比目,飞去鸟鸳鸯。堤上行人少,堤前荡子狂。秋风一萧瑟,日日守空房。
    注云:“戏用白战体”。白战体,即禁体诗,指写诗规定某些字不能用。这本是诗人结社聚会时为显示才学而进行有意限制的游戏之作。个人写作,无所谓禁体。“戏用”,不过是作者用以掩饰自己真实的严肃意图。此诗咏荷,而无一字明言荷(花、叶、茎、实)即是禁体之意。诗借咏荷描写一位美丽、纯真(“自然尘不染”)的江南水乡女子(“荡桨是吴娘”)的爱情故事(“游来鱼比目,飞去鸟鸳鸯”),结局也是悲剧性的(“秋风一萧瑟,日日守空房”),末句以莲子(谐“怜子”)被摘空余莲房暗示女子失去所爱。与《咏红述事》不同的是,《咏红》是自叙,《咏荷》却是他叙,抒情主体并未进人情节。《咏红》基本上是实写,《咏荷》却是拟人化的虚写,实事隐约其间。但同出自我情事原型,同以女性为描叙对象。这种以不同方式叙写同一事件同一形象的创作表明,曹寅对于爱情悲剧的痛苦记忆,是浃骨沦髓的。而作为一名男性,他能把更多的笔墨和同情,倾注在承受更大痛苦的女性身上。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
     从《楝亭诗钞》(包括别集)的一般编排顺序看,《咏荷》一诗应写作在前,《咏红》写作在后。也许是因为曹寅不满意于《咏荷》的隐约其辞而渴望更直露的表达,所以才又写了《咏红》一诗。而“咏红”也就从此在曹寅诗中获得了足够的表现意义,甚至成为引起他的爱情情感联想的敏感触媒。
     词《惜红衣》(东渚荷花)可视为“咏红”与“咏荷”构思的结合。此调本为姜夔咏荷的自度曲,取词中“红衣半狼藉”句为名。后人所作,多但用其调,不取其意。但曹寅之作,却有意回归词牌之本意。以咏红之词咏荷,写法仍是述事写情:
     谁似真卅王家菡萏叶高于屋?十里编钱,晴香眩红绿。故人要我河朔饮,深杯未足。犹记碧筩狼籍,早墓草都宿。当时属目,水佩风裳,两两意怅触。而今不道,衣上惹尘醭,安得翠衿致语,重整玉池新沐。坐赤栏桥畔,共摘骊珠三斛。(注:东渚芡实为水盖之最)
    此词写一次与荷下酣饮有关的情事。河朔饮即酣饮(原指盛夏避暑之饮)。碧笛,指碧笛杯,用大荷叶特制的酒杯。情事的中心是“水佩风裳”的女子,即作者“惜红衣”的对象。但作者不再用拟人手法写花,而是隐约以花叶为喻直接写人。细节生动如画。词中所写情景与《梦春曲》中的饮酒逐景翠袖出帘,所刻划的女性形象与《咏荷述事》中的凌波翠裳描写均暗合,表明仍同为一人。词中的爱情心理,虽有怅恨,但尚存纯真幻想,当是在女方被“有力者”夺走之前。
     见于诗钞卷6的《读张鹜判未终卷江雨乍来见墙角残榴尚红偶忆旧事成一律》则是一首典型的悼红之作:
     五行愁不下,媚眼独丹榴。残惜过时艳,炎知接代秋。狂花宜沐雨,小径总浮沤。即作余霞想,高绥已白头。
    诗写于康熙四十七年夏。因残红而忆旧,在痛惜昔日恋情之后,复想象情人今日之余艳,但是“即作余霞想,高绥已白头”,已经失落的不能再把握。诗人终于陷入无以解脱的痛苦之中。时曹寅年届半百,偶然触目残红,心中便掀起如许波澜,有情不能相守的悲剧情怀居然伴随诗人一生,这种执着忠诚也足可告慰所爱了。
     《楝亭集》中因“红”而生情,咏“红”以寄情的类似的例子:
     白沙翠竹江村口,栏楯迂回似我家。当户幽丛红滴滴,西风开满断肠花。
    卷5《留题香叶山堂》门巷逶迤扫落红,园林又换一番春。
    卷6《过隐园》
    有情恒与睡为仇,灯烬香寒合罢休。赚得红蕤剛半热,不知残梦散扬州。
     卷6《夜长不寐戏效诚斋体》
    关于后一首,金埴《石下带编》云:“江宁织造曹公子清有句云:‘赚得红蕤刚半热,不知残梦在扬州。’自谓平生称意之句。是岁兼巡淮盐,遂逝于淮南使院,是诗谶也。”其实,金埴不知道,曹寅初恋在扬州,所梦在扬州。诗句之“称意”,正在于写出了这段红蕤情思。
    欲衬残红送晚春,浣纱何处更愁人!
    别集卷1《苔》
    秋风南浦无情极,十里飘红尽苦心。
    别集卷3《题画·莲蓬》
    因红而生情,感红而寄情,并非曹寅独有。曹寅咏红的意义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具有独特情感信息的精神遗传密码,这些信息的主要内容是:1.在理学家教和思想统治的环境里,敢于涉笔和坦露自己为礼法特别是理学信条所不容的爱情经历和心理;其二,他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传统的男性优势心理,由个人爱情悲剧认识和同情女性悲剧命运,由一己私情拓展为人道关怀。很明显,这两方面,都为曹雪芹所接受,曹雪芹在悼红轩中写作《红楼梦》,在《红楼梦》中塑造怡红公子贾宝玉形象,以个人感情经历为素材基础创造宝黛爱情悲剧(甲戌第一回脂批所谓“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作为女儿悲剧的总体象征等等,都是对曹寅“咏红”代码的继承。只是《楝亭集》中隐约其辞欲说还休的情事在《红楼梦》中已发展成为具有高度理想性批判性哲理性的伟大悲剧故事了。
    谈到接受和吸收,这里还想提出一首小词《眉峰碧》(本意):
    感得郎先爱,谁假些儿黛。凭你秋来那些山,不敢向奁前赛。扫尽从前派,秀色真难改。喜浅愁深便得知,天教压在秋波外。
    用词牌本意,刻划所爱女子形象,以眉写人。以秋山为比喻,也作映衬;以秋波(眼)为映衬。派,一派,景色,指姿态。上片写眉之秀美,下片突出眉之顰蹙,其原因在喜浅愁深,即爱而不果。上下片之间或有时间(年龄)情节的推移,秀色未改,而愁苦日深。传统写法,女性眉眼并写,以眼为主,目能传神,而曹寅全力写眉,可谓慧心独运。《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外貌突出特征是眉尖若蹙,以至宝玉为其取号“顰顰”,这成为这位女主人公悲剧性格和命运的外在标志。曹雪芹如此用笔,于《楝亭集》此词有所心会否?
    三
    曹寅从个人爱情悲剧到关怀女性命运的进步,在他为马湘兰兰花长卷所写的三首题画诗中得到集中表现。
    马湘兰(1548—1604),明万历间秦淮名妓。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湘兰名守真,小字玄儿,又字月娇,以喜画兰,故湘兰之名独著。所居在秦淮胜处,故教诸小鬟学梨园子弟,日供张宾客、羯鼓琵琶声与金缕红牙声相闻。性喜轻侠。有“红妆之季布”、“翠袖之朱家”之誉。尝为墨祠郎(社会无赖)所窘。为王伯谷(按,字稚登,吴中著名布衣词人,擅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所救,欲委身于王,王不可。万历32年(1604),稚登七十初度,湘兰自金陵往,祝酒为寿,燕饮数日,歌舞达旦,归未几而病,燃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有诗2卷,万历辛卯(1591年)王稚登序。湘兰殁,稚登为作传,赋挽诗十二绝句。
    这是一位颇有浪漫色彩的女性悲剧人物。她的身世、遭际、才华、人格,引起当时和后代文人同情,留下了一些以她为题材的作品。其中还出现了为人传诵的名作,除王稚登挽诗外,还有汪中《经旧苑吊马守贞文》等。曹寅的题画诗过去并不被提及。这至少是一种不应有的忽视和遗漏。在我看来,首先对于认识曹寅,它们是很重要的。
    题画诗共三首,见于《楝亭集》卷7。即《题马湘兰画兰长卷》《再叠前韵》《卷末一丛无叶……窃有感焉三叠前韵》(第3首题目及全文见后),体裁均为七言歌行,以同题同韵连写三首七言长句,共五百余字,并被曹寅亲自编选人集,这在《楝亭集》中是仅有之事。如果不是深有感慨,或寄托良多,断不会如此。仅此而言,就很值得重视。
    三首诗的内容相当丰富,但分工并不很明确(特别是前二首),有些诗句意思交叉重复。这表明写作三首并非原有计划,而是写完前一首后感到意犹未尽不能自已,因而叠韵再写以尽其意。诗从长卷所画“丛兰十二摇春影”写起,想象它们是一队婀娜幽思的女郎,随即引向对画者马湘兰的身世、命运、品格的描述。她的沦落风尘被想象为“因尘谪九天”;她的美貌是“秀辅千方粲晓烟,蛾眉几簇分遥碧”;她的画艺“月窟玄卿螺子笔,麝煤胡粉轻无迹”;她的豪侠美誉“画史仍余季布名”,“厢步仍推巾帼雄”;她的遗迹“眨眼寒灰飞十纪,西窗落墨赏幽花”……都充满了作者的仰慕和怀念。但作者倾注最多情感泪水的,是她的爱情追求的失败:“不向西陵结藕心”,“半龛绣佛离情早”,“琢玉难求并命人,藕香枉化空心草。”也许正由于马湘兰的卑贱地位、非凡才艺、独立人格、爱情理想及其悲剧命运等诸多方面,引起作者强烈的共鸣,他把卷末的一丛具有“荒寒色象”的无叶兰花视为这位百余年前的杰出女性的艺术投影。特地写第三首题画诗。题目很长:《卷末一丛无叶,施孝虔向言宣城山中产兰,冬为樵人芟去,春来发箭,多类此,不知香阁中何以知此荒寒色象也。窃有感焉,三叠前韵》,这首诗较之前二首,内容有明显的深化和拓展,由马湘兰个人不幸推及于香阁中“荒寒色象”的多重意蕴:
    1.对女性受屈辱摧残损害的不幸命运的真诚理解与同情。所谓“亦知旷劫历尘沙,年年芟刈同凡草”,这是“红颜薄命”这一传统命题的形象更惨酷又更富哲理意味的表达;
    2.对女性的美质,特别是其人格与才艺的推崇与肯定。诗中“刺促金多游冶儿,一丝不挂五铢衣”,把马湘兰等具有崇高人格却被视为钱肉交易卑贱商品的妓女,升华为一尘不染的圣洁仙子。李商隐《圣女祠》诗想象圣女“不寒长著五铢衣”,冯浩笺注引《博异志》有“天衣六铢,尤细者五铢”之说。不幸的杰出女性因此成为美的精灵。“红颜薄命”的特殊性命题也因此深化为美的命运的普遍性命题。
    3.对女性命运的关注,特别注重女性的爱情悲剧遭遇。这在前二首诗中已有较为突出的表现。本诗开头使用巫山神女形象暗示马湘兰的爱情悲剧(“楚宫梦破”四句)揭示其画兰的情感寄托。后文更用“猛弃纫结随君稿,谁摄英华问女饥”,对爱情悲剧中男权优势的道义责任进行分析,甚至涉及像曾救援过马湘兰而不敢接受其爱情要求的王稚登这样的杰出男性,表明作者具有一种可贵的男性自省态度,这显然是作者经历个人爱情悲剧后自我内省所实现的思想升华。反映出曹寅晚年“情”观念达到的高度。
    4.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对人材问题和其他社会不公现象的关注与认识相联系,并借此进行社会批判,这是对前二首意义的拓展。作者的联想从湘兰仰慕的古代诗人屈原,到“猛士没蒿莱”(陈子昂诗)的历史与现实,也包含个人的“不材之愤”。“粉墨休描没骨人,蒿莱枉叹当门死”,如同作者所感叹的美人一样,包括曹寅自己在内的志士才子也是崇高与不幸的统一。曹寅最后所达到的认识已超越了妇女问题和两性关系(“情”)的范围,涉及普遍的社会矛盾,他所进行的社会批判也是富有力度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种对传统士不遇主题的回归,又影响了更具有时代意义的“情”的主题的深化和提高。这又是理学影响给曹寅带来的思想局限。从上述四个方面看,曹雪芹显然既继承了曹寅情观和女性观的思想成果,而又克服了曹寅的局限。⑤
    在男权文化统治的时代,两性情感的核心始终是妇女命运问题;在妇女还未能实现社会解放的时代,妇女问题的核心始终是两性情感问题。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情观与妇女观,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曹寅的情观是严肃的,他的妇女观也是严肃的。他极少流露出传统士大夫轻视和玩弄妇女的思想,而是真诚忠实地对待爱情。即使是《题秘戏图》(别集卷4)这样流行的无聊题目,他也不渲染轻佻的色情幻想,而是表达出理性的清醒和婉讽:“送与盹翁开道眼,莫教重勘十香词。”(盹翁,作者别号。)
    曹寅的情观是积极的,他的女性观也是积极的。他把实现爱情婚姻理想作为衡量妇女命运的尺度。在《题明妃图》(诗钞卷3)一诗中,他针对昭君思归的心理写道:“君不见辎耕万两嫁乌孙,浴铁千群迎主妇。东风野草华山畿,鸳鸯双宿韩凭树。”这种超越华夷之别而强调个体幸福的观点,同当年王安石《明妃曲》中“人生贵在相知心”的见识一样卓尔不凡。
    曹寅的情观和女性观打下了时代和个人的印记。在那个理学重新昌盛的时代,作为崇奉理学的康熙帝的宠信和皇室包衣,曹寅的人身自由和个性自由的空间都是极其有限的。他没有曾写作大量情词的纳兰公子那样的贵族地位,也不可能像《影梅庵忆语》作者冒襄等江南名士那样潇洒风流。他的个人情感追求和认识的每一步,都包含着同环境、同自我的艰难冲突。他的为数不多的写情章什,就如同巨石压迫下曲折生长零星开放的小花,清香而不浓艳,惨淡依然隽美。它从一个特定角度显示了晚明以来高涨的主情思潮在理学回潮的文化环境中的强大生命力,也成为这一思潮与曹氏家族精神承传的契合点。从“秦淮风月怅夤缘”到“秦淮风月忆繁华”,这一思潮孕育了祖孙两代英灵,并最终达到了那个时代的光辉顶点。这不是偶合而是历史的必然。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楝亭集》是一个阶梯,没有《楝亭集》,就不会有《红楼梦》。
    注 释:
    ① 据粗略统计,《楝亭集》中以两性情感为内容及以女性为对象的诗词共约24首,计诗钞卷1,1首;卷3,1首;卷6,2首;卷7,3首;别集卷1,4首;卷2,2首;卷3,3首;词钞及别集8首,占《楝亭集》诗词总数(1187首)的2%。本文所引《楝亭集》原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出版《清人别集丛刊·楝亭集》,此书据上海图书馆藏康熙刻本影印。内含诗钞8卷,诗别集4卷,词钞1卷,词钞别集1卷,文钞1卷。为避免重复,引文不再标出《楝亭集》名。
    ② 曹寅于康熙十七年南下江浙,系从《楝亭集》编年诗考索而知,参见朱淡文《红楼梦论源》第二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③ 把曹寅产生恋情的地点确定为扬州,见下文《过隐园》诗的分析。扬州妓女大多都择居河岸湖畔,以利游客招邀,或乘舟招引游客。(参见武舟《中国妓女生活史》第一编第六章242页及所引李斗(扬州画舫录),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故《梦春曲》写船上欢乐,下文所引诗中有“晴帘如水忆吴船”“摇桨是吴娘”句。清初禁官吏宿娼,曹寅身为侍卫,应不敢违抗,故此种恋情也只限于目成心与而已。
    ④ 曹寅是一位孝子。这可以从他自号楝亭,父亲曹玺死后写的《放愁诗》(别集卷2)及以《楝亭图》广征題咏等事实看出。曹玺在江宁织造署庭中曾手植棟树一株,并在树旁建亭,救诲曹寅兄弟。曹玺去世的当年,曹寅即绘《楝亭图》征集题咏,以寄托哀思。这一孝行曾广受称赞。(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七章《史事稽年》)但曹寅在父亲逝后的这种行为,是否包涵着对曹玺逝前自己去扬州“征歌”的某种心理补偿呢?不敢推断,谨书此志疑。无论如何,可以看出,他的“情”和“理”的世界是分离的。
    ⑤ 参见拙著《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四、五章,湖南师大出版社1997年版。至于《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构思,是否也受曹寅题画诗“丛兰十二摇春影,绿窗女郎酣睡醒”的影响,尚可探究。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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