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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与薛宝钗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实斋 参加讨论

    赴友人家闲谈,无意之中友人说鄙人文章很像某某。我说不见得,我从来未曾模仿过某某,私心所叹服的倒是胡适之,只是学不到而已。不过这也不是说某某的文章不好,反之,他的文章是写得很有所谓奇气的,只是说我没有模仿过他,且亦无意于模仿他罢了。理由何在?我是这么想:姑置某某勿论,就以胡适之的文章与鲁迅翁的相较吧,二者文章都是第一等的,不过坦气度言,鲁迅似不及胡适,迅翁的文章显得富于情感,火气很大,读来是很足令人慷慨愤激的;胡适之却长于说理.读来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令人心平气和。可是这也不是说气度大便一定好,胡适一定比鲁迅高明,应拥前而抑后,不是的,鄙人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二者有这么的一个不同之点,我个人希望能够学得到胡适之,如斯而已。再以曾国藩与郑板桥二人来说吧:读二人的家书,总觉郑板桥以奇气见胜.曾国藩则以忠怒见胜,不必查其年谱生平已可知道曾是国家的干才.郑是一代的文豪。我总有个成见,善写奇文善说奇话的不能做官,尤其不能做大官,后读纪果庵先生刊于《 风雨谈》 的某文,说道做帝王的决不是读书种子,似与我的意见相差不远。再比方《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与林黛玉,读该书时总觉得宝钗待人和气,为人比较的厚道,不常运用心计一定是长得一个圆盘脸;黛玉说话锐利,毫不留情,处处与宝钗相反,一定是长得一个瘦长脸。前者可以做一品夫人,后者可做人家的姨太太。不过闲话又得声明一句了,我说姨太太可绝对没有轻贱意味的。这算是回答友人的话,说到那里,意思已尽,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不料友人兴致勃发,大声笑道:“文章的题目有了,你去写篇‘曾国藩与薛宝钗’吧。而且我可供献你一个意见.结尾不妨这么说:曾国藩若能与薛宝钗结婚,国事岂不大有希望乎。”云云。可是事隔数月,曾、薛联姻的事迄未成为事实,最大的原因便是曾、薛的相似之处只是含糊的印象:而鄙寓没有什么藏书,关于曾、薛的参考资料无法觅得,因而无从行经据典。后来偶然遇到本刊编者,她问我有没有文章的题目,我答称题目有是有一个,只是有题而无文,恰与前人以“无题”题诗相反,并告以有题无文的缘故。他道是这个容易。替你借去便了。承编者盛情,隔天书竟送来;过了数天,又承编者盛情,打电话来,说是书请快些归还。无何,乃勉为其难,容姑妄言之。
    余意世人确可分为二种典型,第一种典型的人们的口号是:”宁使我负人,毋使人负我。”第二种典型的人们却以为:“宁使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幼女阿洁常遭其阿哥的毒手,其姊常护扶之;我问阿洁道:“阿哥阿姊谁待你好?”她说道:“阿多(哥)打我,阿姊待我好。”我又问她:“你和谁好?”她说道:“我和阿姊好,和阿多(哥)也好。大家都好。”说罢眯着眼向我慧笑。友人马兰先生尝作名言道;一某某得罪我,我若永居人下,便没法报仇泄恨;若一旦居人上,那时又何必报仇泄恨?”此二例也,均足以示心胸豁达,为人大度,终必多福多寿,初不必看其相算其命而后知之。美国南北战争时的名将劳勃脱· 李(Robert Lee )幼年在军校念书时,有同学某,对他颇怀恶感,后同在军中服役,此人仍无好言相问.背后屡次攻讦之。有一天,另一军官问李氏道;“你以为那个家伙怎样?”李氏极口称扬此人,问者大为诧异道:“此人诽谤阁下,以言语损君者已有年矣.君岂不知乎?”李氏答道:“你所问者为我对他的评议.非他对我的评议也。’”俗谚“宰相肚里好撑船”,其斯之谓乎。美政治家爱德华德· 爱伏莱脱(Edward Everett )亦是宰相之流亚。报上有攻讦某公者,某公阅罢大怒,奔到爱伏莱脱家裹去就教,问他对付之策;爱伏莱脱听他说罢经过情形,悠然答道;“对策?老兄,何必想什么对策呢?须知报纸亦多矣,未必人人读该报,读该报者未必人人见该文,见该文者未必人人读该文,读该文者未必人人都了解,了解该文者又未必置信,纵置信矣,可是那些相信该文所说者反正都是些不足道也的人物。”亦豁达人也。
    关于林肯亦有一轶事。林肯被选任总统后,有名且斯者仇视林肯。一日,约翰· 本氏(John W , Bunn )赴总统官邸,方抵门,见且斯出。本氏入见林肯道:“君岂有意使那人入阁乎?我希望你还是三思而行的好。”林肯间道:“你说这话,究作何解?”本氏答道:“你不知道么?他自以为比你伟大得多多呢。”林肯说道:“原来如此。那便这么样:你若是知道还有别位自以为比我伟大的,请告诉我,我愿意请他们都入阁。”林氏又有言道:“攻讦我的人不可胜数,不要说一一答覆为不可能的事,就是攻评我的文字都一一去读吧,那样我只好把这个办公室的门关了一天到晚去读那种文字,没法再干旁的事了。我只是竭我所知尽我所能做去,立志如此,死而后已。如果这样做去结果是对的话,我何必饶舌为自己辩护,如若结果不好,纵然辩护,有什么用?”其气度不凡,与曾国藩等.试与曾致郭篙焘函对照:“接五月惠书,敬悉一切,其谓左公竭力倾公,鄙人虽未见摺稿,而路人皆已知之,不才岂故疑之?其谓鄙人附会左公以咎公,则又似汪钝翁私造典故,不察于事理之实也。左公之朝夕垢誉,鄙人盖亦粗闻一二,然使朝夕以垢管答之,则素拙于日而钝于辩,终亦处于不胜之势,故以不誉不诉,不见不闻,不生不灭之法处之,其不胜也终同,而平日则心差闲而口差逸,年来精力日颓,畏暑特甚,虽公犊最要之件,浏览不及什一辄已弃去,即贺察诀颂之美者,略观数语,一笑置之,故有告以譬我之事者,亦但闻其绪不令竟其说也。……”
    上引林、曾二事,言虽殊,意境实同。上述诸人想是均以“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为标句的,与曹操的品性迥异,乃是身心健全之征,与之为敌的诸人却是或变态或病态。只是我于变态病态亦无憎恶之感,何况据说天才多数是或变态或病态的,复次;若无与之为敌的人对照,便不足以显示诸伟人之伟大。此正与《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若无林黛玉其人与之对垒,便不足以显示其宽厚稳重一样。试看《红楼梦》第五回:
    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成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胶如漆。不想如今忽然未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 … 又请看第七回: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正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话;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着赛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几上,和丫鬟莺儿正在那里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道:“姑娘好?”一面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二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宗病也发了,所以且静养两天。”
    又第四回:
    ……寡母王氏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公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械鍼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
    又第八回:
    ……宝玉听了,忙下炕来。到了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坑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棋儿,蜜合色的棉袄…… 一色半新不旧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 …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扰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针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致太冷落,也不致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宝玉因见他外面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便问:“下雪了呢?”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
    《红楼梦》里这样林、薛对照的事.引不胜引。总之林若无薛,其可爱处不显,薛若无林,其可贵处不见。我意黛玉若是男子,必是左宗棠,都是眼高心大一流人物。宝钗重女工,轻《诗》《书》,不像黛玉爱吟诗作词;国藩在家书中屡次谆谆劝子弟读书,勿急急于功名,二者事迹虽异,在均取实务一点却是一样。宝钗若是男子,必又是一个曾国藩。世人或爱逞能使气,或愿藏拙装愚,这二种人,无以名之,乃名前者为“林左型”,名后者为“曾薛型”。前谓友人拟为曾薛做媒,此似嬉言,实则不是;如果世间人人之妻规夫以曾,人人之夫期妻以薛,入我之间确可免去不少无谓争执。须知曾薛型所代表者乃是人与人间关系之最高理想.耶教“舍己救人”,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其涵义初不越此范围。
    《 圣经》: “一切空虚的事我都眼前过了:善人有行善事而毁灭的,同时也有恶人行恶事而长命百岁的。”不过事实上却也有用尽脑汁作恶损人.而本人终无好果的,也有不用心计,忠厚对人,而一生平稳过去的,可见这其间有命。个人不必过分穷思竭虑,穷凶极恶;我看还是宽宏大量的好。《圣经》 上不是有言吗?“做人不要做得太坏:何必自伤身体减短寿命以自苦呢?”俗谚也道:“事宽得圆。”黛玉的不能与宝玉成其好事,多半还是她自己用心太过因妒生疑以致气坏了身体;如果安命处顺,马马虎虎,“留得青山在”,那时宝玉在贾母面前别扭一番,倒是黛玉成功之望比宝钗大些。
    临末得声明一句:上文云云,只及于人与人间的关系,千万不要误会到别的事上去为幸。
    原载:(上海《天地》第二期,1943 年11 月)
    
    原载:(上海《天地》第二期,1943年11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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