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经营原是中国古典诗词所擅用的艺术手段,《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匠心独到地营运诸多文化意象于小说创作中,使之成为全篇叙事中一种极富活力与弹性的结构素。玉,便是作品寄寓深厚、在在而有的一个重要意象。作者不仅以“玉”来命名他心爱的人物,如宝玉、黛玉、妙玉、红玉、玉菡、玉钏等,让他们佩带通灵玉、碧玉佩、汉玉九龙佩等,而且也常以“玉”来比拟颂扬形象的内在美质,他在《红楼梦曲》中吟咏宝玉是“美玉无瑕”,妙玉是“无瑕白玉”,又借宝玉之口称赞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让尤三姐自赞“咱们金玉一般的人”,将尤三姐的自刎倒地伤感地比喻为“玉山倾倒再难扶”;那以花喻人、“清洁自励”(脂批)的六首白海棠诗,篇篇蕴含玉的意象——花盆仿佛玉制:“碾冰为土玉为盆”;花身全然是玉:“种得蓝田玉一盆”;花辦如玉:“玉烛滴干风里泪”;花魂是玉:“捧心西子玉为魂”;花之含露的情态与柔怯的气质如玉:“愁多焉得玉无痕”;花之优美的神采与莹洁的情操如玉:“玉是精神难比洁。”白海棠花原本喻象,而以玉喻花,则是借助花与玉的意象组合,共构了那一种晶莹亮洁、清明灵秀的美的境界。 意象是作品文本结构中最小的材料单元,中国诗学一向推崇以少总多,讲求韵外之致,故而意象所蕴含的意义往往越过了字面内容,而表现出丰厚性多重性。表面上看来是单纯、个别的意象,实际上却蕴藏着浓缩了的文化信息,一经读者的柔情触摸和文化解读,便会释放出无限的能量,以充实和丰盈我们的审美感受。散见于《红楼梦》文本中的诸“玉”意象,显示了作者于“玉”的浓郁的情感倾向,宜当饱含文学的、历史学的、民俗学的、语言学的更多文化信息,从而在平淡无奇的叙事进程中透射出更为丰赡的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来。 一 《红楼梦》中含“玉”之名,最醒目的当推宝玉、黛玉、妙玉。人物命名中的玉意象,自然饱含了作者意味深长的别寄。如同贾府四春之名寓示其生命芳美如春、其命运原应叹息一般,红楼三玉的命名首先昭示了形象如玉如莹的秀异风神、清明灵秀的美好情致。贾宝玉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赤瑕宫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而下凡为人,带来一块由顽石幻化而成的美玉:它大如雀卵,灿若明霞,作了宝玉日夜不离的珍贵饰物。“宝玉”之名由此而得。从玉的本质来言,它不过是“石之美者”。①作者设计的神话境界,恰恰点破了顽石之于美玉的本原关系。而这一石之美者,又非庸常无奇之石。神瑛之“瑛”乃谓美玉,而其“神”则是灵性已通、极善变幻之意。说“神瑛”。无异于美称“灵玉”,故而那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就叫“通灵宝玉”。由石而玉的幻化,点醒此玉乃是彼石的浓缩与升华。顽石与灵玉、神瑛侍者与贾宝玉,彼含互摄,质同而形异;神界中质石形玉,凡尘里质玉形人。如果说北静王称誉宝玉其人“如宝似玉”,还只是从形象“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外在风姿给出品鉴的话,那末《枉凝眉》曲中“美玉无瑕”之语则纯乎是作者从形象清纯灵动、温润亮丽的内在美质赋予的定评。作者于“玉”意象的多方皴染,使得宝玉形象内蕴丰厚而鲜明:作为青埂峰下的顽石幻相,他涵有坚顽而痴愚的特性;而以大观园里的美玉显身,他又拥有灵慧而温润的美质。他既具神采飘逸、光莹煜耀之外美,又秉清明灵秀、真率自然之内美。因是作者精工雕琢而成的粲粲美玉,故而宝玉雍容润朗,蕴藉风流,至贵如宝,至坚似玉。 同理相衡,黛玉、妙玉之命名,亦当寓示形象的如玉美质。黛玉姓“林”,与“灵”字音谐意通,标明黛玉亦是性已通灵的无瑕美玉;而玉之温润鲜洁、晶莹透亮的外美与坚韧诚至、高标隽逸的内美,便融注成黛玉性灵至上、迥然脱俗的人格美意象。作者借宝玉之口编撰了一个“香芋”故事,直接称道林黛玉“才是真正的香玉”,而此回回目豁然标示“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之“玉”,既灵且香。其精神品格的芳香灵慧已悄然在意象的点染之中弥散开来。 妙玉亦然。其判词直言她是“金玉质”,《世难容》曲更称扬她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无瑕白玉”。尽管曲辞吟咏妙玉之“太高”与“过洁”,对她那人所皆罕的“孤僻”行为方式似有微词,却从本质意义上道明她品格的高贵洁净。故而妙玉应是那宗教世界里的一方莹润亮洁的无瑕白玉。此二形象的设计,虽无通灵玉之类的玉饰点缀,也无由石而玉的神话润色,然其玉质玉性依然醒明而在。 从意象的色泽上说,宝玉之玉红,黛玉之玉绿,妙玉之玉白,这又象征其形象各有差异的情感特质。神瑛的所在乃赤瑕宫,瑕,玉小赤也,②意指玉上的红色斑点,代指有红斑的玉,故而“赤瑕”即谓红玉。那通灵玉“灿若明霞”,也再次点明宝玉之“玉”色泽红润如酥。宝玉又雅号“怡红公子”,有个“爱红”的病症,怡红院中种植着“葩吐丹砂”的女儿棠。故而宝玉之“红”,涵咏着形象温馨炽热、活泼亮丽的性格,也喻示其怡悦红颜、尊崇女儿的个性。与此恰成对照,黛玉之“黛”,乃是深绿之色。“黛玉”原来是一块清幽深郁的绿色美玉。据说绿玉以深绿色为佳,淡者次之。③黛玉如玉的佳质自不待言,黛玉之绿,乃是其清泪莹莹、愁思绵绵的忧郁人生的绝妙象征。④与宝黛二玉的红绿意象鼎足而三,妙玉色相呈白。白,是朴素清白之白,也是“欲洁何曾洁”之洁,“云空未必空”之空。白色既意味着妙玉少女的清纯淡朴,更规定了她身为女尼的绝尘弃埃、无欲少爱的情感特质。如曰“红玉”意象透射出的是一派明灿亮丽的性灵辉光,那么“绿玉”意象酿就的则是一片幽深惨绿的情绪氛围,而“白玉”意象则烘托出一脉清素冷寂的精神气息。 二 若进一步解析三玉之名的语义构成,我们还可体悟到作品意象叙事的深层寓意。宝玉之“宝”,最初乃是玉石、玉器之总称.“宝者,玉物之凡名。”⑤当宝、玉连用时,“宝”便衍伸出珍贵之意。《春秋》有“盗窃宝玉大弓”之句,《韩非子·和氏》亦有“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之语,由“宝玉”与“大弓”、“贞士”对举可知,“宝”已由名词演为形容词。由此延衍,“宝”又用如动词,解作“宝爱、珍视”之意。《尚书》上说:“不宝远物,则宝人格。所宝惟贤,则迩人安。”句中“宝”字凡三见,皆为意动用法,宜乎宝玉二字,当有“以玉为宝”、“宝爱此玉”之意涵。 《白虎通》有语适可作为“宝玉”词意的妙注:“玉者象君子之德,燥不轻温不重,是以君子宝之。”移之于宝玉形象,我们便可阐发作者的诸般命意。其一,既然宝、玉同义,宝玉其人如宝似玉,又拥有珍贵的生命价值,则宜当令人珍视、受人宝爱。对此脂砚斋有颇为确切的理解:“将欲得者尽皆宝爱此玉之意也。”宝爱此玉人,乃是作者洒泪泣血而撰是书的一大“情结”。其二,“宝爱此玉”之旨,亦可解作书中人贾宝玉对如玉之美的自我人格的永恒珍视与坚守,对如宝之贵的叛逆个性的不懈追求与实践。其三,黛玉亦玉,故而“宝爱此玉”又可释出宝爱黛玉、“惟黛玉是宝”的特别意涵。“宝玉”之名便意味着形象为实践那纯情神圣的“木石前盟”而执著不渝的坚毅品格。由是推而衍之,“宝玉”又折射出宝爱群玉、护法群钗的精神辉光。而这,也恰是宝玉“情不情”的特质。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虔诚地护着一群晶莹澄亮、芳香灵慧、如玉如莹的少女,就像当年的神瑛侍者悉心呵护、浇灌绛珠仙草一样。也许这才是“神瑛侍者”的真正底蕴。尽管其“情不情”易使人产生多情泛爱的感觉,而其侍者的别致身份却将这多情净化为一种真诚的尊崇、侍奉与关爱;而且,这位侍者对绛珠的爱又确乎是执著坚定、刻骨铭心的。林黛玉香销玉殒之后,他因为痛感人生价值的跌落而充溢深度的悲哀,遂滋生情极之毒,遁入空门去了。对尘世间至贵真情的宝爱,使形象焕发出煜煜耀人的光采,在那从不知真性情真爱情为何物的世俗空间,愈发明灿亮丽,一如美玉本身。 宝玉所作“有凤来仪”诗曰:“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凤凰”乃贾府人众对宝玉的喻称;“秀玉”谓竹,竹是黛玉高洁品格的象征,竹影参差、绿光清莹的潇湘馆又作了黛玉的居所。依凤凰非竹实不食的传说,宝玉诗意便隐含了“惟黛玉是宝”的意向。与此密相关涉,此诗也揭明“黛玉”命名的更深内蕴。“黛玉”既是一方深绿色美玉,“秀玉”之吟便意含双关:它从字面上指代绿竹,又隐指清明灵秀的林黛玉,而竹的别名恰好叫“绿玉”。唐白居易有“篱菊黄金合,窗筠绿玉稠”的诗句,同时陈陶直亦有“不厌东溪绿玉君,天坛双凤有时闻”的吟咏。⑥由此观之,“黛玉”意象,实际上是双重复合意象:绿色美玉和清新绿竹。绿竹之高洁清雅与绿玉之莹润深郁,融合成黛玉光莹亮洁、清泪欲滴的人生底蕴,此其一。其二,“黛玉”不惟双关,更有谐音:黛玉者,待玉也。“宝玉”既有“宝爱黛玉”之别解,“黛玉”亦宜有“期待宝玉”之妙释。“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秀玉所待,正是黛玉所待;待凤凰,也就是待宝玉。此联亦是黛玉情感倾向的诗化描述。一方面,待玉之待,是说黛玉将终生情爱倾注于宝玉一身,只用情于有情之一人而专注不移,此即“情情”。“情情”之评,凸现出黛玉爱情追求中纯情专情、至死不渝的品格辉光。这也正是“情情衷肠”、“情情本来面目”(脂评)。惟其如此,“情情”方为尘世间至贵至坚、如玉如莹的精神宝物,黛玉也因而成了宝玉情所独钟、宝爱无比的一方绿玉。宝黛之命名,由于“宝黛玉”与“待宝玉”的解意,而有如桴鼓相应,蒂萼相生,“名”不虚传。另一方面,待玉之待,又是黛玉期待终将成空意义上的期待。在那无视情爱的社会里,虽说爱情在两个人之间就可能发生,而婚姻却从来都是家族的集体性事务。在不可知的命运面前,黛玉只能痛苦而茫然地期待家族对她婚姻的安排。更何况她所向往者,又是一种近乎理想的爱情境界,这就越发注定了这一爱情期待的无望。黛玉前身系绛珠仙草,“绛珠”乃其一生血泪所寓化。“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脂批)其释意也是双重性的:黛玉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是为珍惜其石、宝爱其人而落,然而无论她如何洒泪泣血,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最终还是期待成空,心事终归虚化。 脂砚斋谓宝玉的情不情,在世界只有一顰儿的情情“可对”。在心灵知己的意义上,宝黛二玉是互为映照、互相发明的。宝玉通灵,黛玉性灵,心有灵犀一点通,双玉的灵慧是两人情感相通的前提基础;而宝玉之宝爱黛玉,黛玉之珍惜宝玉,又是两人终成知己的必要过程。所谓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宝黛双灵互宝,俨然一对,谓其“珠圆玉润”可,谓其“珠联璧合”亦可。 妙玉之“妙”,亦有三解。其一,“妙”乃精微、美好貌;妙玉之名,即谓形象有如精微妙美、莹亮无瑕的一方白玉。其二,“妙”又是巧妙、微妙之妙。妙玉为人孤僻,“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与宝玉之偏僻乖张、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诸性情,均有类似甚或相通之处。妙玉款待钗黛二人入内室喝体己茶,用以斟与宝玉喝的,却是自己日常所用的绿玉斗。此一细节与飞帖叩芳辰之举一般,巧妙地传递出妙之于宝的若有若无的微妙情思,暗示了妙玉与宝玉的特殊缘份。是以“妙玉”一名,实涵有形象的微妙之情在内。其三,“妙”又是妙土之妙。“欲洁何曾洁”之洁,既是妙玉品性清高洁白之洁,又是佛家所宣扬的“净”,佛教即称“净教”。净,即是佛家所谓清净、安乐、胜妙之境界,是以“净土”亦称“妙土”。语见《无量寿经》卷上:“我当修行摄取佛国清净庄严无量妙土。”妙玉者,妙土之玉也。说她是宗教世界里超尘拔俗、洁心自守的一方无瑕白玉,恰当之极。妙玉身处空门,而宝玉也将遁入空门。从某种意义上说,妙之于宝,既对其思想性格作了横向补充,又对其人生归宿作了纵向补充。如曰黛玉是宝玉现实世界心灵的映像,则妙玉不啻为宝玉宗教世界心灵的投影。 三 有人说,古代中国的文化是一种“玉的文化”,“玉和孔子代表了美育发达的古代中国”。⑦曹雪芹选择“玉”作为生命与情感的审美视镜,自然深深浸润着传统文化的麟髓凤乳,于叙事之际进射着一种丰厚浓郁的文化的美和诗意的美。 在古代人的文化生活中,玉首先有其“神性”。先秦之时,玉被视作国家的珍宝,君侯以玉制成各种礼器,以祭天地四方之神,或作朝聘、丧葬之用;⑧天子与各级诸侯间,则要执不同的玉器来明示其地位的高下尊卑;⑨诸侯国之间交战时,以玉为符节以发兵,结盟时亦要送上玉作为缔交的凭信。⑩便进入封建时代,玉玺也仍是君王帝位、帝威、帝旨的典型象征。在民间,玉亦是一种神性充盈的宝物:它既具沟通人神关系的灵性,佩玉便能借助鬼神的力量来避邪祛祸;丧葬时塞玉于死者口中,便可安抚亡魂,保持躯体不朽。《红楼梦》的作者以玉为意象叙事的精妙载体时,也容纳并再现了诸多文化蕴涵。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象征着他作为贵族公子、荣府嫡孙的特殊身份和他人不可比拟的高贵地位,“那玉亦是件罕物,岂能人人都有?”上至贾母,下到袭人,无不视它重于一切。在某种意义上,通灵玉即贾宝玉的灵魂,一旦蒙尘或失落,它的主人就要生病、丟魂乃至颠狂。通灵玉背面所刻“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诸字,正是古代人于玉的神奇的物用价值观的反映;而衔玉而生的情节,既为主人公创造了来历不凡的神秘意味,又带有几分含玉而殁、衔玉转世的民俗色彩。玉在这里,是有神性、能通灵的府中重宝,是人物地位和特权的物化,具有高贵而神秘的力量。曹雪芹于玉的设计,涵括了历史学、民俗学的斑斑印迹。 其次,玉有“德性”。佩玉成为古代人日常生活中的普遍现象,是因为它被古人视作道德的化身。“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⑪由是延展出了儒家的比德说。“夫昔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而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⑫玉德种种,最基本的一条乃是“温仁”。孔子论玉,置温仁于首,马融注云:“温者德之始。”⑬《诗》亦歌“温温恭人,惟德之基”。于玉比德,实渗透了儒文化的仁爱思想,故玉温、玉德即指仁德、善德。曹雪芹的匠心就在于将传统观念中的玉之德性贯注了全新的意蕴:宝玉的温仁是借助“情不情”的生命态度得以凸现的。依脂批之说,无论有情之人,抑或无情之物,彼皆以痴情去体贴关怀,对身边所有清纯女儿欣慕尊崇,昵而敬之。故此,“情不情”中已然涵化着“仁而爱人”的儒学精神。“温乎其仁,玉润外鲜”,⑭以比宝玉可也。换言之,“情不情”即宝玉式的玉温、玉德。黛玉对爱的期待,妙玉于情的暗生,在曹雪芹的眼中心中,都盈溢着一种温仁清润、纯情自然的玉的德性。传统的玉德观于此获得了“新奇别致”的拓展。 复次,五更有“美性”。在古人文化生活里,玉是一切美好品物的标志。“古人之词,凡所甚美者则以玉言之。《尚书》之玉食,《礼记》之玉女,《仪礼》之玉锦,皆是也。”⑮以人而论,有玉体、玉容、玉齿、玉臂、玉腕、玉腰、玉肤、玉骨冰肌之美喻;人之站立可谓玉立,说话可称玉音,哭泣亦称玉泣,消瘦为玉瘦,忧愁为玉惨花愁,死亡为玉碎香消;在更抽象的意义上,玉润喻德性之美,玉洁喻德操之洁,玉璞喻怀才不遇之人,玉立喻坚贞不屈之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则喻仁人志士决不苟且偷生的傲骨丹心,其他如美好的声誉为玉誉,娴雅的风仪为玉度,优美的神采为玉精神……从文化语言学的角度审视,则可见出玉已从最初“石之美者”的朴素含义,引申出“标准美”、“理想美”的深刻蕴涵,从而生发出泛文化的审美色彩。据此而言,曹雪芹以玉名其心爱的玉人形象,比拟他们的金玉之质,其赞誉、颂扬形象之“玉”意已莹然可观。 玉之美还在于它是一种人格美的象征。以品鉴人物为风尚的魏晋时代,是一个崇尚自然心性、追求清莹澄明的审美境界、标举俊迈爽朗风骨的特殊时代。而玉,恰是这魏晋风度的一方美的代表。《世说新语·容止篇》中的10多则笔记,忠实地记录下魏晋人以玉来品鉴人物仪容风神的时代氛围:“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人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玉树、玉山、瑶林琼树、珠玉以及其余数则中出现的玉人、连璧、琳琅等,自非仅止于姿容之喻。与明灿朗照的日月和肃爽清举的孤松等誉并观的诸玉意象,往往在形容人的外在形貌的优美姣好、光采照人之际,透射出那样一种莹润朗彻、澄明亮洁的精神风采和品格辉光。这种如玉之美的清莹境界,不唯是魏晋士子所追慕的时代风尚,而且也是中国古代士子们孜孜以求的清洁自守、超尘拔俗的人格美境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彻”,诗人们所吟咏的、沉醉其中的正是那一清澄透明、晶莹洁净的性灵世界,所谓冰清玉洁、冰雪情操、“一片冰心在玉壶”,皆此境界的凝练概括;而“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则是在若许清凄迷惘的悲慨中,仍然闪烁着一片莹灿亮洁的光采。这种清澄明湛的人格理想,究其实,乃与古代中国的文化底蕴翕翕相关。以儒道释三教合流为特征的古代文化,儒家之清品高节,道家之清明虚静,佛家之清空洁净,共同融铸了它的生命精神,从而熏陶了历代知识分子崇尚与追求清莹境界的文化心态,而玉,恰恰契合了这一心态的审美特征与求善原则,因而成为士子们理想美的最佳代表。《红楼梦》之玉意象,无疑凸现了这一清莹高洁的人格美理想,体现出作者所追慕崇尚的魏晋风度。宝玉之温润仁善、尊崇女儿,黛玉之高标隽逸、清新灵慧,妙玉之孤高傲世、清雅冷洁,以及探春之清朗俊爽、神采飞扬,湘云之洒脱宽宏、不随流俗,甚至宝钗之端凝淡朴、含蓄蕴藉,都被作者视为超乎世俗之上的如玉如莹的人格美境界。二知道人评点湘云醉眠“纯是晋人风味”,而众女儿之结社、吟诗、论画、品曲、葬花、扑蝶、折梅、立雪,又何尝没有充盈那一清纯脱俗、流光溢彩的晋人风味?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真正乃“玉是精神难比洁”;她们多不名玉而有玉的清莹美,虽无人生壮举却颇多性灵的辉光;她们多半命运悲凄无奈,而生命却那样晶莹亮丽,盈动着高洁而鲜活的文化精神。 四 如此看来,玉便拥有了它弥散状的多重寓意。玉是石之美者,女娲的锻炼赋予了顽石日后通灵的慧根,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它又独得天地自然之气,日月山川之精华孕育了它的灵性。它虽幻化为美玉而历劫下凡,却依然葆有其坚贞愚顽的石性。从其本然意义而言,玉与石同质一体,它是自然的,又是灵性的。在现实空间里,玉是纯洁美好的象征,它代表了清新亮丽的生命精神,莹润朗洁的人格风度,凝聚着作者如玉如莹的审美理想,书中名玉之人,莫不是作者深为钟爱、精雕细琢的玉人,洋溢着一派清莹澄明的魏晋气象。故而,玉是审美的和诗意化的。在大观园中,玉特别地隐寓了玉人们细腻真挚的深情爱意,因而它又是极富情感的和生命化的。而在世人的眼中,玉以珍贵饰物出现,与人形影不离,成了人物特殊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尤其那块通灵玉,被贾府人众视作命根子,对它的珍视程度远超对人的价值的宝爱;而当贾氏家族考虑婚姻关系时,玉便和金缔交,结成政治和经济互补互济的联盟,以取代任情真挚的深爱。从这一层面上说,玉又是功利的和世俗化的。与石兼具坚贞和痴顽仿佛,玉在其双面多重涵意中呈现其美与非美、善与非善的对立性生命结构。而玉之本原即是石,石经锻炼通灵而为玉,则玉之总体意象本来就是一个复合体,顽灵兼有,愚慧参半。准此而言,玉又是哲学的、理性的。只注重石之性而否定玉之性,显然是片面的;只钟爱玉之美而无视其非美,亦有失偏颇。 在作品的形象设计里,玉价值的双面结构是一个诗意盎然的存在。赤瑕宫之瑕在解作“玉小赤也”之外,又可解作“玉之病者”。⑯脂砚斋特意指出:“按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书中“病玉”、“浊玉”、“蠢物”这样一些带有作者自况自嘲意味的用语,恰如其分地道破玉之非美的存在。玉之病之浊,是它在富贵物、温柔乡“历劫”过程中所蒙受的世俗生活的尘垢。第25回宝玉因魇魔法而病至不省人事,完全是一个象征性的情节。癞僧跛道的神秘出现,意味深长地揭明玉之病因:那灵玉因被声色货利所迷,而失去其灵性宝光,不能再有驱除邪祟的神功。所谓“粉渍脂痕污宝光”,粉渍脂痕乃是宝玉身为贵公子所常浮现的诸多非美非善的生活方式与生活习性的一种形象化总结。癞僧跛道实际上是女娲的使者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尘世的幻相,他们以手摩弄恢复了玉的灵性宝光,这当然是虚幻性的、寓意化的去“污”过程。在实际生活中,是林黛玉以她高标隽逸的人格馨香、清莹自然的精神辉光,照亮宝玉的生命进程。在“玉”的象征层面上,林黛玉是最为晶莹光灿的一角。她的言行举止从来都那么清新自然,率真任情,而绝少世俗的纤尘,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对周围一切的感觉是那么敏锐细腻,时时进射着逼人的才智光辉。捧心西子玉为魂:以玉为魂,精妙地昭示林黛玉灵魂的纯洁晶莹。宝玉既视黛玉有如神明,则黛玉对他的彼此知己、爱情专一的执著要求,便具备了一种神秘而圣洁的力量,吸附着宝玉的感情维度,使之愈来愈趋于纯净澄明的精神境界。换言之,正是这位灵魂高贵、品性亮洁的世外仙姝所给予的情之督责心之关爱,才净化了宝玉的心性与情操,把他从声色货利的污浊氛围中拯救出来。 或以为作者肯定石性而否定玉性,贾者假也,假宝玉乃真石头。这其实是一种误读。第56回贾宝玉午睡时梦见了甄宝玉。两个宝玉互闻互知,又在彼此的梦中相见,叫着对方的名字有如呼唤自己的灵魂。这一象征性的情节宛似庄生梦蝶,梦醒之后是身是蝶是假是真,茫然不知,痴迷一片。丫环以面镜而卧来解释梦中奇趣,殊不知这正是作者生花妙笔之所在:甄宝玉乃贾宝玉的镜中映像,贾宝玉即真宝玉也,书中人说:“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人物描写上的这种哲理化的虚实对称结构,在惝恍迷离中补充了对形象内在价值的展示。 “宝玉”之出典,人多以香菱所说的唐人诗句“此乡多宝玉”为然,并引其下句“慎莫厌清贫”来引发有关宝玉结局的探佚。其实,书中写香菱偏知湘云所不知之诗,乃为了突出香菱之资质与勤苦,以阐发“精华欲掩料应难”之旨。然于今之读者,《春秋》或许较为生疏,和氏璧之典却应耳熟能详。和氏因献玉而被刖足,“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所悲者非刖也,实因宝玉之被诬以为石也。贾宝玉时常自怨自艾,自视粪窟泥沟,自称蠢物浊玉,固然是一种面对纯洁晶莹、玲珑剔透的玉魂光照而生发的自惭形秽,然在更大程度上却是自身价值不被认同、不为世用而激发的愤懑之词。这部富有自况自叙意味的创世巨作偏偏以《石头记》名之,云其不过是石头所说,或记于石头之上的故事,恰是这种愤懑之情外显于世的点睛之力笔。“堪叹时乖玉不光”,玉人们虽然如玉如莹,光采煜耀,却无奈生不逢时,时乖运败,而致玉之多重价值的跌落,或许这正是作者洒泪泣血而撰是书之一大情结?今之读者若仍是以玉为石,重石轻玉,曹雪芹有知,是否也会如当年的和氏一般悲恸而呼“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悲也”呢?!“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作者的自题绝句所进射的悲慨与无奈,似乎已预写了他的悲哀! ①②《说文解字》 ③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金石二·青玉》 ④参见《红楼梦设色说》,《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2期。 ⑤《公羊传·庄公六年》:“冬,齐人来归卫宝。”何休注:“宝者,玉物之凡名。” ⑥分见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韵》、陈陶直《竹》。 ⑦李长之《苦雾集·释美育并论及中国美育之今昔及其未来》,商务印务馆1942年版,第56页。 ⑧《周礼·春官·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郑玄注:“礼神曰器。”又《仪礼·觐礼》:“乘墨车载龙旂弧囗,乃朝以瑞玉有缫。” ⑨《左传·哀公十四年》:“司马请瑞焉,以命其徒攻桓氏。”杜预注:“瑞,符节,以发兵。”《左传·文公二十年》:“不腆先君之敝器,使下臣致诸执事以为瑞节,要结好命。” ⑩《周礼·春官·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郑玄注:“人执相见曰瑞。” ⑪《礼记·玉藻》 ⑫《礼记·聘义》 ⑬马融注《礼记·聘义》 ⑭三国魏嵇康《琴赞》 ⑮清俞樾《群经平议·尔雅二》 ⑯《通鉴·魏纪》 原载:《东方丛刊》1997年第3期 原载:《东方丛刊》199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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