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石头记》的人大概都不会不注意第一回开头作者的几句话: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石头记》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其中一部分内容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一把辛酸泪”是书中之泪,更是曹雪芹生活中之泪。人生际遇有难言之隐,而思想上感情上又不能不言,只好将一些不能言的真事隐去而掩掩盖盖地说一些想说、要说、非说不可的真事,这样作者自己就提出“谁解其中味”这个问题。多少年来许许多多《石头记》读者都在求解,拙文也欲求一解。 《石头记》的内容是多方面的,贾宝玉和香菱之爱是全书的重要内容。石头之记从“甄士隐”(真事隐)开始,亦即是从真事开始。所“隐”的真事一是香菱之记的开始,一是“梦幻识通灵”、宝玉之记的开始。二人一甄(真)一贾(假),相对而生,相连而立,真假二字隐括全书。作者以假掩真,真假合一,始于一个“甄士隐”。《石头记》开端即记“通灵宝玉”为英莲即香菱之父所识,宝玉和香菱的关系不始于大观园中而始于葫芦庙旁,这是石头之记一个重要关节。“甄士隐”在梦中识通灵,是因僧道二人;梦醒后抱娇女香菱至街前,也遇同样的僧道二人。僧还对香菱“大哭”,并说“舍我罢,舍我罢”,香菱之于僧道也有宝玉之于僧道的关系;梦中识通灵时因僧道见到“太虚幻境”,醒后怀抱香菱时也听僧道说到“太虚幻境”。这些共同之处都在说明香菱宝玉相关相连之同出。《石头记》第一回头几句话就说道:“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这个“梦幻”就是“太虚幻境”,也就是作者历过的所谓“隐去”真事的现实世界。香菱宝玉共居于“太虚幻境”,共居于“真事”之中。这是《石头记》之源,是《石头记》之始,是《石头记》之假,是《石头记》之真。《石头记》中有《红楼梦》一曲。“红楼梦”的“红”,是与贾宝玉的“怡红院”的“红”一个颜色,与曹雪芹的“悼红轩”的“红”一个颜色,与香菱的石榴裙的“红”一个颜色。袭人反对宝玉“爱红的毛病儿”,可见对红色的爱憎意味着一种感情上思想上的分野。红色之于宝玉,之于曹雪芹,似乎不仅在于对一种颜色的喜爱。 为“真事隐”而作“假语村言”(贾雨村言),《石头记》表现手法上有真假的颠倒和转换: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还有正反的颠倒和转换。要解太虚幻境“红”楼梦中之真假,必须理解作者这种手法。脂砚斋早已提醒读者不要被“狡猾的”作者“瞒过”,而他自己却多处为作者所瞒,可见解红楼之梦之难。《石头记》一开始就塞给读者一道难解的题,这就是携带石头的僧人与绛珠仙子、神瑛侍者之间的“灌溉”、“还泪”之说。《石头记》问世以来,几乎所有读者都以为“绛珠草——绛珠仙子”射林黛玉”,“神瑛侍者”射贾宝玉,二人的“灌溉”、“还泪”的爱情关系贯穿全书。连脂砚斋也在书中叙述绛珠仙子的文字旁边批道:“……写黛玉来历……”这是对《石头记》、对曹雪芹的严重误解。神瑛侍者确暗射宝玉,但绛珠仙子为什么会是林黛玉呢?从暗示人物关系、人物结局的第一回、第五回找不到任何依据。《石头记》的作者以文学的象征方法为他的人物设制了一个“太虚幻境”,又用了许多真真假假遮遮掩掩的表现手法,我们也只好跟着进入“太虚幻境”以象征解释象征,真中求假,假中求真。绛珠仙子——绛珠草是草,是作者所称的“草胎木质”,而黛玉是玉不是草。对黛玉的黛,宝玉说:“西方有石名黛。”宝玉还说:“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作者反反复复的说明黛玉和宝玉的关系是玉和玉、石头和石头的关系,而不是草和石、木和石的关系。黛玉姓林的林字可以分出木字,这只是作者以假掩真转移视线的障眼法。那么,绛珠仙子是谁呢? 这是可以寻找的。这是《石头记》中一个关键性情节,是《石头记》的假中之真。在太虚幻境中,仙子们对警幻仙子说:“姐姐曾说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今时必来”,来在哪里呢?宝玉随警幻仙子“至一香闺绣阁之中”,“早有一女子在内”。警幻仙子在这女子面前对宝玉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前文说了今时必来的绛珠用了“妹子”二字,这位“吾妹”别无他人,当然只能是绛珠仙子了。这位妹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既似宝钗又如黛玉,则既非宝钗又非黛玉。是谁呢?是兼钗黛之美的“可卿”。此时宝玉正睡在宁府秦可卿的床上做梦,梦中还叫出了“可卿”这个别人不知的“小名”,历来读者都以为可卿即秦可卿,这是贾宝玉和秦可卿之间的关系。这完全错了。警幻仙子已经明确交代:“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绛珠在荣府而不在宁府,秦可卿是宁府的。作者让秦可卿在这里起了重要作用:作者以她的“小名”“可卿”混同“字可卿者”,以此掩彼;以她的“秦”字点明一个“情”字,此情即“情”解石榴裙之“情”;以“情”和她的容貌之美通向另一个容貌同样兼美的人,这就是已经进入荣府的香菱。第七回中把这个人说清楚了:“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而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竞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蓉大奶奶即秦可卿,这个“像”字就把第五回宝玉的梦境引回真实世界。香菱之记是从僧道的太虚幻境开始,荣府所住女子中只有对香菱能称太虚幻境为“旧景”,秦可卿与此无关。,中国起名的规矩和习惯“小名”不同于“字”,“小名可卿”者和“字可卿者”不同名,是两个人,而且“可卿”另有“兼美”这个乳名,即小名,小名也不相同。秦可卿是有夫之妇,即使另有两性关系不能称之为“许配”,能许配的是当时尚未“开脸”的“小丫头”香菱。香菱和宝玉相爱是在为薛蟠之妾以前。宝玉和警幻仙子“吾妹”的“儿女之事”是全书一个重要情节,只能是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之间的事,秦可卿在全书和宝玉生活中没有这样重要的位置,如果是写她和宝玉的两性关系对全书没有任何整体结构的需要和艺术表现的意义,曹公决不会为此。 如果说绛珠仙子是草,那么,英莲的莲是草,香菱的菱也是草,都是长在水中需要灌溉能够滴露如珠、滴露如泪的草。《石头记》中未写香菱的泪,那是隐去了,“平生遭际实堪伤”就含有无限的泪。写太虚幻境中宝玉之梦的最后作者自言自语的叹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书中已写明了梦中人是可卿,作者却提出“同谁近”这个问号,就是提出了可卿是谁的问题,也就是提醒读者不要把可卿当作秦可卿。 绛珠仙子的真人隐藏很深,需要通过曲折的途径寻找,《红楼梦》曲中《枉凝眉》含义所指就相当明白了。《枉凝眉》上接的《终身误》说的是宝玉、宝钗、黛玉三人的“终身”的事,此曲极容易被当作是写宝玉黛玉二人的情爱,人民文学出版社l982年版《红楼梦》对此曲的注是:“曲子从宝黛爱情遇变故而破灭,写林黛玉泪尽而死的悲惨命运。”此注所依据的是高鹗的续作,不合曹雪芹《石头记》原意,也不合“枉凝眉”的情感状态,我们且看此曲全文: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跟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细详文情,决不是写宝玉和黛玉。曲中两次出现“奇缘”,决不谚是宝玉黛玉之缘,他二人是嫡亲表兄妹,还在一起居住,相见相爱绝无“奇”处。书中他二人朝夕相见,耳鬓厮磨,决不是“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他二人还有这样一次对话:“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计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二人已有永久在一起过日子的心情和思想准备,而且以为已成定局,决不是“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的相爱但可望而不可及的关系。从全书看,只有宝玉和香菱的“情解石榴裙”的际遇才称得上是“奇缘”,二人分离而无结合之望。《枉凝眉》作为一个题目已经说明了一种爱情关系的性质。 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首先打开看的是“又副册”,其中二图隐示的二人一是晴雯,一是袭人。接着打开“副册”,其中一图隐示一人是香菱。这三人都是影响宝玉生活和思想感情的极重要人物。而“正册”,即十二金钗,巧姐、妙玉、迎春、惜春等均列入了。警幻仙子说正册是“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巧姐等哪有“冠首”的位置呢?所以正副其实是颠倒的,正册是副册,副册是正册,副册只有香菱一人,是多人中的“冠首”。县恰恰当当的正册。 关于林黛玉、薛宝钗和贾宝玉三个人的关系的表述占了《石头记》的大量篇幅,其中对黛玉、宝玉二人之深情的描写是沁人肺腑的。这引起人们对《石头记》的误解,以为《石头记》主要是写黛玉宝玉二人的爱情悲剧,而这个悲剧是为另外一个宝钗所构成的三角关系所造成的,这是相信了曹雪芹的“假语村言”特别是高鹗的续貂之尾了。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所见的“正册”上隐示的黛玉宝钗是在一张图上,为二人题的四句话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他人一人一图,黛钗二人一图,和《终身误》中二人同为一曲的 结构设计完全一样。这四句话颂德怜才,暗示姓名和结局,主要是敬重的惋惜的带有客观性的表述,远不如香菱、晴雯的题词那样含有深沉的感情。宝玉黛玉宝钗确是一个三角,但是一个假三角,这个假三角掩盖了一个真三角,那就是香菱、宝玉、薛蟠这个三角。这个三角产生了真正的悲剧:香菱之死。香菱是被迫害而死,和宝玉的感情关系是造成这个死亡的重要原因。这大概也是曹雪芹要写书以记其事以悼其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由于“真事隐”,《石头记》中关于香菱的事迹的叙述很少,但她和宝玉的爱情关系却有脉络可寻。 第七回叙述周瑞家的为找王夫人到了薛姨妈家里,见到了香菱,这是香菱随薛姨妈住进贾府以后第一次出现。这一回有两个重要情节:一是以香菱秦可卿“品格儿”相似说明了太虚幻境宝玉梦中的可卿是谁;一是以送宫花的方式连接了香菱和宝玉。薛姨妈要把十二支宫花送给贾府的姊妹们(十二金钗),书中特写:“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这种本来极其平常的事作者却用了许多文字,足见香菱在书中的位置和作者心中的位置。香菱住进贾府的第一件行为是捧出宫花,这宫花明说是送给“姊妹们”,实际上最后一朵是到了宝玉手里。书中写道:“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宫花从香菱手中传到了宝玉手中。这一回回目之后有一首“题目”: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这宫花的“十二”与十二金钗有关。但书中写的并不是十二 金钗,而是“惜花人”。这个“惜花人”是谁呢?“家住江南姓本秦”,似乎是秦可卿了。但不是,秦可卿家不住江南,而且本不姓秦,是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家住江南的是来自“姑苏”的姑娘香菱。这个“姓本秦”又一次点明“情”字。惜花人应该包括“早伸手接过来”的宝玉了,诗中“相逢”二字和他人无关只能是香菱宝玉之相逢,是宫花所引导的。这个“秦”字的又一次出现确切说明太虚幻境宝玉所见的可卿并非贾蓉之妻秦可卿,而且表明了似乎和秦可卿有关的“秦”、“可卿”、“兼美”等等都是以假掩真的假,亲手送宫花给宝玉的兼美的可卿香菱是欲掩的假中的真。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黛玉的“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句之后,“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宝玉想:“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照书中叙述香菱此时还未和宝玉说过话,却于黛钗袭等人同时提到香菱,引起宝玉之“恸”。宝钗和宝玉有“金玉良缘”之说,袭人和宝玉有“雨云情,,之试,作者把香菱插在这二人当中,不是有意表明香菱在宝玉人生路上的位置吗?宝钗袭人没有值得一勖的情由,她俩在这里只是作陪,主要是黛玉香菱“无可寻觅时”所引起的宝玉的人生前景的幻灭感。未遇香菱而写到香菱似乎是作者用笔的一种疏漏,然而“狡猾的”作者正是用这种似乎无意的疏漏,写香菱在石头之记的重要性。毋乃香菱果为太虚幻境中之可卿乎?如是则宝玉固已见之矣,雪芹固已述之矣。作者这种写法还在告诉读者,关于香菱和宝玉关系的许多真事是隐去了的。 香菱、宝玉、薛蟠这个三角关系的两个尖锐对立人物是宝玉和薛蟠。对宝玉来说,对“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是深深的同情,是“情”(秦);对薛蟠来说,对香菱是占有。一般所谓“三角关系”是男女情感上的纠葛,这个三角关系首先不是男女情感关系而是社会关系。薛蟠为争夺香菱打死冯渊,不但说明了薛蟠之为人和对香菱的强占,还从事件的发生和案子的判决表明了社会的腐朽和罪恶。香菱宝玉薛蟠的三角关系是一种社会形态,他们以各自不同的身份处于同一葫芦案中。香菱是社会的牺牲品,宝玉站在薛蟠的对立面也就站在社会恶性势力的对立面。这个三角关系中有真正的爱情,更有爱情理想主义,爱情理想主义是贾宝玉叛逆精神的一个方面,真纯的爱情理想主义实质上是社会现实的严峻的批判主义。 宝玉和薛蟠之间发生过几件大事。 一次是顽童闹学堂。这次书中未写薛蟠出场,是他的“好朋友”金荣和秦钟、宝玉之间的纷争。书中明写控制学堂的是“偶动了龙阳之兴”的薛蟠,大家“都惧薛蟠的威势”,“暂且管理”学堂的贾瑞也“一任薛蟠横行霸道”。金荣和宝玉秦钟之“闹”实际上是薛蟠和宝玉之争。有趣的是引起事端的“生得妩媚风流”的两个学生的“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似乎可以从这两个外号的谐音和含义引起点什么联想。把这件事说清楚的是三十四回宝钗“暗暗想道”的话:“我的哥哥素日恣情纵欲,……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原来闹学堂的罪魁祸首是薛蟠,是薛蟠和宝玉的对立。这个对立书中写得很隐,写得很淡,却是一条贯穿全书的粗线。学堂之闹和香菱无关,但香菱是站在旁边的,明写学堂之闹暗含宝玉薛蟠因香菱而起的对立。 一次是宝玉挨打。挨打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金钏儿之死,贾政听了贾环的诬告;一个是宝玉和戏子琪官的关系。真正的原因是是忠顺王府来了“长史官”向贾政要琪官,贾政“又惊又气”,对宝玉说:“那琪官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介,无故引逗他出来,于今祸及于我。”宝玉挨打的关键在这个“祸及于我”。忠顺王府的来人很了解情况,当面揭出“红汗巾”一事,宝玉不得不承认了。琪官蒋玉菡赠宝玉“红汗巾”——茜香罗一事除他二人以外,只有薛蟠知道,当时他“跳了出来”大叫一声:“我可拿住了!”忠顺王府能知此事,只能是薛蟠传出去的,这次宝玉挨打实乃薛蟠所为。原因如焙茗所说:“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薛蟠自己对他母亲和妹妹说:“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石头记》作者叙述中说:“这一回却不是他干的。”似乎在“这一回”外还有其他几回。这句话不是作者以假掩真而是以假显真:这一回又是他干的。薛蟠听了他妈妈妹妹为此事理怨他后就嚷:“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这几句话似乎只是“呆霸王”之粗、之傻、之横的性格描写,只是口头上胡说而已,其实是作者以此写出薛蟠潜在的“打死宝玉”的念头,表明二人矛盾之深。香菱的身影出现了,冯渊的身影也出现了。写这一个为“吃醋”的三人关系是为了另一个为“吃醋”的三人关系,琪官的茜香罗和香菱的石榴裙是同一个颜色。 一次是薛蟠挨打。柳湘莲不是蒋玉菡,他和宝玉友好但没有如蒋玉菡那样的“汗巾子”关系。“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好,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薛蟠是其中的一个,从中又带出一个薛蟠宝玉的关系问题。在赖大家的酒席上,“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宝玉柳湘莲二人“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小柳儿去了?”’这个声色俱厉的“谁”是对着宝玉、指着宝玉的。宝玉柳湘莲二人离席到小书房谈话,在薛蟠看来又如宝玉蒋玉菡离席到外面赠汗巾子一样,他忍无可忍。薛蟠遭湘莲苦打,恐怕他不只感到疼,而且感到酸,红色的汗巾子似乎又晃在他眼前。 这三件事都是写宝玉薛蟠的尖锐冲突,都是由于一个第三人,这位第三人其实都是没有香菱出现的香菱。全书蓄势而发,香菱不能不死了。 香菱和宝玉之间的“真事”书中写得隐隐约约,然而又是清清楚楚。“真事隐”三个字在一定程度上也属于“假语村言”。如果真的要隐,又何必作石头之记呢?辛酸之泪就无处可洒了。曹雪芹把香菱铸成诗人,是“石头”的痴情,与其说是一件实事,不如说是一个意境,是真实人物的理想化,是爱情理想主义的一个表现。 香菱和宝玉的关系集中表现于“情解石榴裙”和“群芳夜宴”。其中有明写,有暗写。 在《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一回中,香菱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豆官不用“你想他”或“你想你汉子”这种确定为想“夫”即薛蟠的语言,而用“想夫妻”三字,这已经不是“想夫”这个特定概念而是夫和妻以外的一般性男女情爱,把薛蟠撇开了。思夫并不可羞,羞在“想夫妻”上,这段文字从“想夫妻”入题,渲染气氛,暗示主题。“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书中前文说到的观音柳、罗汉松、君子竹、美人蕉;星星翠、月月红;牡丹花、枇杷果等等,都是成双配对的。现在宝玉又以“并蒂菱”与香菱的“夫妻蕙”为对,即香菱与宝玉为对,前面的许多对都是为了引出这一对。最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出了“菱”字,而且是“并蒂”的“菱”?从“夫妻蕙”到“并蒂菱”,香菱和宝玉的关系已经清楚了。 焦点还是在石榴裙上。“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一个女子叫一个男子瞧她的裙子,是极亲昵的了。这是由夫妻、并蒂引出的,瞧裙子,管他什么夫妻不夫妻呢!宝玉道:“你快体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了。”香菱“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又手向内解下来。”之后,“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二人分开已走了几步,香菱叫住宝玉说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香菱宝玉之间不可告薛蟠之事,可知是什么事了。这是悼红轩主人非在石头上记下不可的。群芳夜宴中对香菱宝玉的关系是暗写,叙述中香菱宝玉间没有任何事,全宴香菱没有说过一句话。其实也是明写。我们看看下面俞平们先生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的图(其中晴雯麝月二人位置有误,朱咏葵同志已有订正): 黛玉 李纨 宝钗 探春 湘云 宝琴 宝玉 香菱 袭人 芳官 碧痕 四儿 春燕 秋纹 麝月 晴雯 从图可以看出,袭人等“在炕沿下一陪”,而香菱和黛玉宝钗李纨等高踞炕上,这就不寻常了 。此夜宴是为宝玉祝寿,宝玉是筵上第一重要人,香菱的位置与宝玉为对,是筵上第二重要人了,或者可以说和宝玉同样都是第一重要人。夜宴所行酒令中在座许多女子都有具暗示性的一张画和一句诗,香菱的画是“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一句诗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这枝并蒂花当然即并蒂菱,是情解石榴裙的时刻。是香菱一生“联春绕瑞”的时刻。花正开的连理枝只能是香菱和宝玉。夜宴中得签人都得贺酒,其中牡丹花宝钗得一杯,芙蓉花黛玉得一杯,“必得贵婿”的杏花探春也是一杯,而香菱所得是“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这完全越出常理常情了。群芳夜宴的诗画,人人各得其所,是《石头记》思想结构艺术结构的最重要环节,是怡红公子怡红生活的顶峰,在人物位置安排上香菱是群芳的“冠首”。宝钗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安排,黛玉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安排。非常之常,群芳夜宴似乎已是香菱和宝玉的婚宴。 记下了情解石榴裙这样的真事,其他真事可以隐去了。 八十回书中所记香菱和宝玉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紫菱洲。对这个以前只顺带而过出现过两次地名的地方,作者写道:“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是一片“寥落凄凉之景。”紫菱洲是贾府一处偏僻之地,“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在这样一个人所不到的冷僻地方相见就说明了相见的性质。香菱开头的话是“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得先时自由自在的了。”这个“自由自在”是香菱之口对香菱和宝玉关系的一种说明和香菱本人的心情状态,而且还有一个香菱对“你哥哥”即薛蟠的不满之意。对这次之所以能够相见,香菱说:“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我就要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这说明这次香菱进来的主动性。香菱说要去稻香村找凤姐,但紫菱洲并不是去稻香村应经之路,后文也未交代香菱找凤姐的结果,可见香菱主动入园只是为了和宝玉相会,与找凤姐无关。香菱说找凤姐的话并不是香菱对宝玉说,而作者在对读者说,他俩这次相见是事先约定的。作者以旁的原因述说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这其实是在等待香菱。二人所谈主要是薛蟠娶亲之事,照常情常理此事不该由香菱来告知宝玉,但此事也是香菱生活中一件大事,说薛蟠娶亲是在说香菱自己。二人到紫菱洲来谈,足见二人关系之亲之深。这次相会的结果出人意外,香菱“红了脸”“抢白了”宝玉,宝玉“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还“一夜不曾安睡”,“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生了一场大病,一百日不让出门,对宝玉的震动多么强烈。书中说香菱之所以抢白宝玉,是宝玉听香菱说薛蟠即将娶亲之后说了“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这完全是出于爱心为香菱着想的话,怎么会引起香菱的“正色”抢白呢?香菱抢白宝玉的话也很奇怪:“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二人的话好象对搭不上,宝玉话中并无“这些事”,何来香菱口中的“这些事”?可见二人还说了其他更为重要的话,但被作者隐去了。朱咏葵同志手抄本《石头记》中据杨稿补了四十个字,其中宝玉还说了“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两句话。这是句玩笑话,不是宝玉对香菱薛蟠关系的理解的本意,但却成了香菱红脸正色的一个原因。这句不恰当的玩笑话成了对香菱的误解,又因此话引起香菱对宝玉的误解。原来,宝玉所谓耽心的正是香菱所希望的。后文叙述说:香菱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所谓“护身符”并不是新来的人会保护香菱,而是她来代替了香菱在薛蟠身边的位置,便是对香菱的保护。这“护身”二字说明了薛蟠香菱之间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关系。香菱的“十倍”着急心情正是她对薛蟠的十分厌恶。宝玉的话似乎未能体会香菱这种心情,所以香菱难过了,生气了。宝玉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为什么几句“抢白”的话就会引起思前想后?“前”有何可思?这里作者留下了很大的空隙;“后”有何可想?这里又有很大的空隙。宝玉滴下辛酸之泪决不会因一句话、两句话,是有前有后的和香菱的整个关系。 悼红轩主人叙述说:“香菱自那日抢白宝玉之后”,心中还想:“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他,可见我知宝玉不如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香菱把自己放在宝钗黛玉与宝玉的关系的同样位置。不如姑娘远矣,和宝玉的“亲近”远远超过姑娘了。林姑娘和他时常角口,免不了有唐突,自己对他的抢白也如黛玉之和宝玉那样二人之间的平常事,这种角口唐突的发生表明二人的亲近关系非同寻常了。当然,我们不禁要问,林姑娘并未因角口唐突远避宝玉,为什么香菱会想到“远避”呢?这不是由于抢白、角口、唐突,是因为有超过两个姑娘的不能不避的地方。欲“远”,由于“近”也。这个“近”书中所见不多,定有许多读者无从知道的事,这是宝玉“滴下泪来”的原因。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香菱死于“两地孤木”即薛蟠之妻夏金桂之手。薛蟠为香菱而杀冯渊,为何又任香菱为夏金桂所杀?其实香菱并非夏金桂所杀,乃薛蟠所杀。“菱花空对雪澌澌”、“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凶手是薛蟠。薛蟠为何要杀香菱?当然是因为香菱和宝玉的关系了。书中对薛蟠为香菱“吃醋”的事没有任何记述,是“甄士隐”了。而以前所写其他几次“吃醋”,都是为了写香菱。能为夺香菱而杀写渊,也能为占香菱而杀香菱。 这位夏金桂不足道,书中还有另一位夏金桂值得说上两句,她就是贾宝玉身旁之婢花袭人。花袭人这朵花是什么花?书中已有交代。“蒋玉菡情赠茜香罗”那次筵宴上,蒋玉菡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看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木樨即桂花,此时正是夏天,宝玉带着扇子,书中所记之时是在端午节之前,那里会有“一朵木樨”呢?桂花称枝,哪有称朵的?作者是用这种似乎疏忽的写法突出他隐藏的一个桂字。一个夏天之桂,这个夏天之桂是从花袭人的花而来,花袭人即夏天之桂,即夏金桂。这个桂字早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出现,又副册上写袭人的头两句话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兰字是虚,桂字是实,这个桂字已经和袭人连在一起。书中还有一件由一枝桂花引出的给袭人戴上“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帽子的事。香菱身边有一个夏金桂,晴雯身边也有一个夏金桂,二人都死于夏金桂,夏金桂成了产生悲剧的一个原因,这在曹雪芹现实生活中有什根据呢?由于“甄士隐”。由于“满低荒唐言”,从书中无从寻找其踪迹了。 《石头记》写了爱情但不只是写爱情,所写爱情不是一般的到爱情到婚姻为止的男女情爱而是社会问题、社会矛盾,情愈深矛盾也愈尖锐,愈冷酷。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是向现实的一份宣战书,香菱的情解石榴裙也是一份宣战书。 研究《石头记》不是为索隐,但确实有隐可索。不是为解谜,但要理解它也确实需要解一些谜。这些谜其实也不是谜,是活生生的现实,是血淋淋的现实。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