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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说李纨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胡元翎 参加讨论

    在人们头脑中,李纨的形象似乎再清楚不过也简单不过。她就是“槁木死灰”,她就是妇德妇功的化身。俞平伯先生曾说过:“谈《红楼梦》尽可以撇开李纨、巧姐等”[1]。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如果我们不把李纨简单地看作是一种思想的传声筒,而是耐心地追循她的心灵轨迹,就会发现,作者犀利的目光已深入到李纨复杂的精神世界以至内心秘密中去了。而且李纨悲剧属于“十二钗”悲剧旋律的一个音符,曹雪芹没有轻慢她,同样赋予她一种美,一种价值及多种悲剧意蕴。
    一、李纨的两种仪态
    在《红楼梦》五彩缤纷的人物群像中,李纨的表象称得上是黯淡的,犹如她那身青哆罗呢的装束。而且作家用在她身上的笔墨又未免吝啬得可以。
    一开始,即在第四回,作家破例慷慨地专为她挥洒了大约240个字,却是以呆板的简历式文笔叙述了她呆板的生活方式。我们从而知道她是贾珠之寡妻。“幸存一子贾兰”;本是“金陵名宦之女”,自小便在“女子无才便有德”的训导下长大,只识得几个字,“以纺绩井臼为要”,现在的生活“如槁木死灰,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接下去,将之搁置达十三回之久,到第十七至十八回方露一面。以后,这个李纨就象池塘中的水泡,一闪一灭,时隐时现。所以,我们要认清李纨,就必须从这些点滴情节中去挖掘。
    《红楼梦》存在着两个世界[2]:一个是理想世界,警幻仙姑的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大观园;另一个是现实世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李纨则生活在园内、园外这两个世界中,有着两种不同的仪态。看园外的李纨,其身分是封建大家族中寡居的少奶奶。其面容终日是淡淡的、静静的,少言寡语,无一丝热情,如“槁木死灰”一般。抚养儿子贾兰似乎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任务,也是这个家庭唯一需要她的地方。按理,她是长孙之母,其地位要远比凤姐重要得多,她的月钱也确实比凤姐等“多两倍银子”,“同老太太、太太平等”。但究其根底,这高待遇却全托了贾兰的福。贾兰是贾家仅次于宝玉的正统继承人,贾妃归省时,“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而没有理会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败家能手贾环之流,所以贾兰是按“补天济世之才”而培养的,自然其母亲的作用不可忽视。由此我们知道李纨在贾家的真实地位很飘摇,她只是由于贾兰的存在而存在,为了贾兰的存在而存在。按说,贾兰是李纨的一切,她该将其全部的热情和母爱投放在儿子身上,可她却也是淡淡的,绝少有“宝玉滚在王夫人怀里”的景象。母子二人似乎都在尽着各自的义务,而缺少发自人之本能的母子亲情。
    在老太太、太太等长辈面前,李纨则是个从不多事、从不多嘴、恪守礼法的孙儿媳妇。她无意于象凤姐那样上下周旋以博得老祖宗、太太们的赏识。她也忙碌,但只尽其作媳妇的义务,不想被别人指责罢了。第五十四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迷”中有这么一段:姑娘们正兴致勃勃地联诗作乐,没想到老祖宗大驾光临。这时可忙坏了李纨,“李纨等忙往上迎”,“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肉”,当贾母命她歇歇时,“这李纨便挪到尽下边”。这中间,李纨没有一句话,完全是一系列慌乱的动作。殷勤、笨拙、自知卑微的李纨被活现出来。她没有凤姐的机灵,使得老祖宗笑口常开,但她凭着周到、安分与缄默也从不曾引人厌恶,而往往得到的是老太太的同情,动辄“你寡妇失业的……”。同情本是对弱者的施舍,以显示施者的慈善,而被施者又会怎样?季纨似乎从无任何感觉,不抱怨、不悲怆、不自弃、只求安宁。确实如此,她的周围很少有矛盾冲突。
    在贾府这个典型的封建大家族中,李纨面对犬牙交错、尖锐激烈的矛盾纠葛无动于衷,俨然局外人一般。“抄捡大观园”可谓贾府的头等大事,全府上下沸沸扬扬,而且兰儿的奶妈也因为“长得妖艳”,被王夫人赶出园外,她却视有若无,没有丝毫反应,难怪尤氏骂她“睡死过去了”。因凤姐病重,王夫人先“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又见“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后“又恐失去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而且在三人理家的过程中,探春因尽心、尽力、尽才,使得李纨由本是主角的地位,渐渐变成了陪衬,人们淡忘了“李纨协理”,记住的只是“探春理家”。其角色的滑坡,主要不是因为书中提到的她“不尚才”,在探春提出了兴利除宿弊一套改革措施之后,是李纨立即作了理论路线上的总结,即“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带有近代意味的“责、权、利”相互制约的管理思想,如若没有一定的头脑和才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概括得如此恰切并颇具理论水平。这方面在她对鸳鸯和平儿的中肯评价中也有所表现。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因其用心、用力的不到位。
    总之,在园外这一纷繁、恶浊的世界里,或面对园外发来的使命,李纨完全按着“程朱理学”所要求一个孀妇的那套程序运作着,滞拙、迟钝、脸上挂着敷衍的笑。除了宝玉挨打,王夫人哭喊着珠儿时她唯一的一次哭以外,我们一般看不到她感情的火花,听不到她发自心底的话语,她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机械、古板,她从不考虑利用某种关系达到某种目的,更不考虑为了实现某种企图应当采用某种手段,或者说在这一世界里,她根本没有目的,没有企求,她就象错投在这一世界似的,一切只是应景儿,走过场。
    然而,李纨一置身在大观园内,立时就以崭新的仪态出现在人们眼前,作家的文笔也立时充满了热情和活力。
    探春小恙复归后,写信向宝玉建议成立诗社,李纨是第一个出来积极热情地支持,书中是这样描述的:
    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的,虽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而且,当黛玉刚提议换了世俗的姐妹叔嫂字样,以成为真正清雅的“诗翁”时,李纨马上为自己定了“稻香老农”这一雅号,一个热情、主动、真心爱好清雅的李纨凸现出来。不仅如此,接着还发表了一通“就职演说”,并合理地分派了各人的差使,颇有大将风度。“迎、惜二人皆说‘极是’”,就连探春,原来的组织者,也甘愿屈尊。此时的李纨浑身上下方闪现出夺目的光辉。
    在诗的王国中,李纨颇有鉴赏才能。海棠诗会上,她以艺术家敏锐的目光一下子便看出了薛宝钗的诗写得“有身份”,而且准确地评其为“含蓄浑厚”。菊花诗会上,她以坚实的理论依据把林黛玉的三首诗评为魁首,肯定林诗的“三新”,即“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连湘云、宝钗这两位素养深厚、文思敏捷的诗才,也无由提出任何异议。宝玉则代表大家对李纨下了个评语:“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优劣,我们都服的”。这位平日滞拙的大嫂子,今天凭着她的热情、诗才和纯洁的诗心征服了这些傲世不群的“诗翁”们。从此后,这位“诗社社长”统领着“脂粉香娃”奋力地创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
    李纨的“掌坛”并不是要给“诗翁”们套上绳索,充当一个正统思想的领路人。如果说她在园外是恪守程朱理学的寡妇,而在园内,她则以一个活脱脱的真性灵与“诗翁”们并驾齐驱。第四十二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黛玉……仍旧收拾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她这刁话,她领着头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的假罢。”
    这就是李纨与姑娘们的关系。“指着”,虽然不很尊重,但很亲切。大嫂子的职责理应是“作针线教道理”,可姑娘们在她的手下却“大顽大笑”。这不能简单地说这位大嫂子没有威严,恰恰相反,这正表明了姑嫂、叔嫂这一封建长幼关系在园内不起任何效力。这里没有什么大奶奶,只有一群纯情女子。李纨是其中的一员,她也有活泼的情怀、青春的快乐,她也能把伶牙俐齿的头号人物黛玉“杀得”大败而去。在园外她深受礼教的紧紧束缚,但她没有再去束缚姐妹们。湘云大啖鹿肉,虽挨了大嫂子的嗔怪,但其中关切多于苛责,也尽可无所顾忌,更何况这位大嫂子曾对“夜聚饮博”的怡红夜宴高声说出“这有何妨”,“这倒也不怕”呢。好个“不怕”,胆小怕事的李纨终于潇洒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多不容易啊!只有在这一世界中,她才会有如此的勇气。也只有在这一世界中,她方敢和素以杀伐决断著称的凤姐作一较量(见第四十五回),竟然能“以谑代骂,令人胸中一快,不独为平儿吐气,真抵得骆临川讨武后一檄。此日李纨独豪爽,凤姐独和软,皆为仅见。”[3]
    总之,置身在园内的李纨是机敏的、热情的,而且自信又大胆。我们仿佛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无丝毫芥蒂的笑骂。她的面容是善良的,透着慈爱;她的心是坦然的,无需设防。
    那么,李纨有其黯淡无光的一面,也有其焕发青春光彩的一面。一个人具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仪态,该如何统一起来?又该如何解释呢?
    二、李纨的两种超脱
    李纨的居处——稻香村,在大观园内堪称一绝。在四周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的包围中,赫然“一带黄泥筑就矮墙”,“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枝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清篱。篱外小坡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谁看了都不禁会叹道:好个世外桃园!“一道矮墙”隔绝了外面的纷繁与嘈杂。“柴门临水稻花香”又是规律生活,素朴欲望的一行最妥贴的注脚。那最稳沉朴实的寻常五谷似乎又是作者专为缀饰李纨寡居的简净岁月而设。这一切给人以宁静之感,恍如隔世。
    第六十三回“寿恰红群芳开夜宴”,作者又给我们描绘了这样的画面:“李氏从签筒中掣出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老梅,上写着‘霜晓寒姿’四字,另一面写着‘竹篱茅舍自甘心’旧诗。”作者为什么为李纨安排了这么一枝老梅,一枝在霜雪中展示自己的灵秀,虽透着一股寒气,但内里却隐含着惹人春意的梅花。这种浓浓的空灵之美,又告诉我们什么呢?
    曹雪芹正通过这两处重要笔触点出了李纨的独特个性——超脱。超脱,是解开李纨之谜的钥匙。
    李纨的超脱,一是被逼迫、被压抑的畸型超脱。这一点,作家在稻香村的环境设置中已作了暗示。“稻”,道也;“杏”,性也。“稻香”,虽不似有人所说欲借之“阐性道之理”[4],但也似说明李纨乃妇德的化身,似在称颂其完美的道德。然而外面的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的两溜清篱却透出了别样的情绪。桑、榆联用即有“桑榆晚景”的提示。槿,槿花极艳,但有朝开夕凋,迅速衰谢的悲哀。柘,令人联想到元方夔“手捻梅花暗断魂,十年柘馆未承恩”的柘馆的孤栖。那么,人所称颂的“稻香”,完美的道德,即在这悲哀、孤栖编就的篱障中,以一生的代价换来的。作为一个在封建正统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少妇,李纨清楚地知道寡媳在家庭中的位置。“寡妇是上帝的罪人”,唯一的任务就是伏侍公婆,抚养幼子,灭掉人间的一切欲望。一个弱女子无力于抗争这一社会,只得压抑自己的情怀,压抑到终极就达到了一种超脱,即以冷漠的态度看待世上的一切。一个弱女人要存活在世上,维持自己的心理平衡,也只能如此。所以李纨的这种超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超脱,畸型的超脱。正如宝玉评议稻香村时所说,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不合古人“天然图画”四字,是“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这恰恰是李纨扭曲性格的写照。但正是由于这种超脱,她方可以无视人世间的荣辱利害充当矛盾旋涡之外的人;正是由于这种超脱,她方可以容忍那繁缛的礼节,谨守妇道以免去事端,维持那超然的宁静。
    二是清醒自觉的超脱。她清楚地知道贾家前途的渺茫,“只怕到他(兰儿)大了,咱们家还不知道怎么样的呢!”这是她久藏心底的忧虑。她不象探春那样殚精竭虑,为这个家出谋划策,而是一方面“不管你们的废与兴”,完全站在了是非圈外,冷眼瞧着园外的世界。因此她以大奶奶的身份出现,却不特意显示大奶奶的权威,用平儿的话,“大奶奶是个菩萨”,用凤姐的话,“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虽不中用,却如高鹗续书中所说:人们“素服李纨一人”,因其“极和平,极允当,极公道,极大方”[5]。另一方面,她自觉地、全身心地致力于精神上的追求,渴求诗国的自由和纯净,遂将大部分的热情投注于诗杜的管理工作上,并在其中展现自己的活力。当然,超脱并不能完全解除痛苦,李纨毕竟还是个活脱脱的凡人,并不能象圣人一般把灵魂完全交给虚无。被压抑后的冲动,事实上并没有消失,只不过由意识的境界压抑到潜意识的境界而已,而蕴藏在潜意识内的冲动,在意识层的管制下只是暂时地潜伏着,每遇机会来临仍有逸出的可能。稻香村中如喷火蒸霞般的几百株盛开的杏花不正是李纨不可抑制的生命力的象征吗?既雅又有趣地罚宝玉“访妙玉乞红梅”,为的是满足自己对怒放的梅花的渴求,那么这怒放的梅花不也透露出李纨胸中涌动的春意吗?在园内这块少有的纯静天地中,她也偶尔露出女儿态,三番五次罚宝玉,甚至“嚷道:饶过宝玉我不服”。她并不自知,虽然“绣帐鸳衾”已被压到心灵的最底层,但春风掠过,也会泛起阵阵涟漪。但可悲的是她渴求的是怒放的梅花,可命运安排给她的却是一“霜晓寒姿”的老梅。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掣签,李纨之先是探春,探春“伸手掣了一根出来”,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大家道着“大喜,大喜”热闹了一回。而轮到李纨,她似有一种期冀,特郑重地“摇了一摇”,才掣出一根,而签上画着一枝老梅,上写着“霜晓寒姿”四字和一句“竹篱茅舍自甘心”诗,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多么扫兴的结果!为了挥去这种尴尬,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白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真有趣”其实是真无趣。这中间大家没有一句话,只有李纨为了掩饰内心的失望而自我解嘲的笑,令人心酸的痛苦的笑。李纨的痛苦又何止仅表现于此,她害怕孤独,酒后流露痛楚的眼泪是多么苦涩;她不善作诗却在诗国中表现出比真正的诗人还要强烈的热情,这背后不也隐藏着“闺中多寂寞,无计度芳春”的凄凉故事吗?足见,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多么丰富、复杂的性格。
    李纨是节妇,但又是个人性没被完全扼杀的节妇,或者说曹雪芹本认为节妇也是“人”,其人性不可能被完全扼杀,因此秉“如实描写”的原则,道出了节妇也该有的热情、活力,并对其痛苦辛酸的命运予以深深的同情。由此,我们不禁联想到几乎与《红楼梦》同时的《儒林外史》。《儒林外史》只反对殉夫环反对守节,因而有王玉辉的先笑后哭的悲喜剧,但更有书中少有的几个正面人物余大、余二、虞华轩所演出的入节孝祠的正剧。所以仅就守节观(不是指婚姻观)来说,《红楼梦》对《儒林外史》有某种程度的超越。
    三、李纨的两种结局
    李纨的结局,因《红楼梦》乃断了尾巴的蜻蜓而至少存在两种样式:一是影响颇大的高鹗续书中的李纨结局,这有具体情节文字;二是接近曹雪芹本义的李纨结局,这则需要依据前五回埋下的伏线、人物发展的趋势以及曹雪芹惯用的笔法加以推断。那么,高鹗对李纨的理解与把握是否与曹雪芹一致?续书中的李纨结局是否与曹雪芹的原设想合拍?通过仔细的分析比较,我们不得不说:不。
    曹雪芹只在一开始以呆板之笔总的概括出李纨作为孀妇的呆板生活方式,然后则都是以充满感情的文字描摹这一孀妇内藏的活力、欲望、才智及痛楚,使读者深深感到李纨并不象开始交待的那样简单乏味,不仅仅是一个节妇。而高鹗只注意到曹雪芹一开始的总论,又将李纨拉回到标准节妇的框框里去,让李纨更着意地毫无生气地作节妇,而无视前八十目已展现出的李纨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续书中的李纨很少有似前八十回的真情流露,除了一一九回闻听贾兰中举“心下暗喜”,又因王夫人没了宝玉“心怀悒怏,喜色不敢形于面”一笔,较合乎一般人情之外,她基本上沿袭和发展了前八十回中居于园外世界的李纨的仪态:善良、贤惠、清心寡欲、与世无争。高鹗为之安排的主要情节有:第九十七回,在黛玉伤心孤凄地辞别人寰之际,只有李纨与紫鹃为之料理后事,“哭得死去活来”;第一一○回,凤姐为筹办贾母丧礼,承受来自上下内外的责备,事事呼唤不灵、才尽力诎之时,“李纨独怜凤姐”,这一行止引得后人大加赞誉:“毕竟贤德之人,到处贤德。”[6]还借书中人物之口特意强调她的贤;第一○八回,贾母以凤姐为参照系夸李纨能受得富贵,耐得贫贱:“倒是珠儿媳妇还好,她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她了。”;第一一○回有“家下人素服李纨一人”字样,等等。与前八十回略有不同的是:作为家中的孙儿媳妇,在长辈面前只求尽到礼数而略显笨拙、木讷的李纨在后四十回中却活泛了些。第九十四回,怡红院里枯萎了的海棠奇怪地盛开了,大家都觉古怪,探春心内想: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贾赦、贾政也觉是花妖;凤姐遣平儿偷偷告诉袭人铰块红绸子避避邪;老太太、太太心内忐忑,嘴上却强辩。而出人意料的是,素日“不管废与兴”,超然于是非之外的李纨却顺应老太太的喜好,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带有明显的迎合、凑趣成分。果然,老太太高兴,接下来命宝玉、环儿、兰儿即兴作诗一首,而独令李纨将兰儿的诗念与众人听,这在李纨,可是少有的殊荣。而且在接下来的闲谈中,李纨又能轻松地幽默一番,使“大家听着都笑了”。这种驾轻就熟的悦亲之道,真令人怀疑是否是从凤姐、宝钗那儿偷来的机杼。作为母亲,她更加合格地充任了一个教子的楷模。如第九十七回,黛玉将死,紫鹃打发人去传李纨,见“李纨正在那里给贾兰改诗”;第一一。回,老太太丧事忙过之后,贾兰与李纨在人前有一段过于正式的关于读书的对话;第一一七回,书中交代“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大有《儒林外史》中课子到深夜的八股迷鲁小姐之风。在前八十回中从未有此类情节。总之,通过这些单方面的强化,看出高鹗极力将李纨塑造成一个由内到外的标准的节妇,而且对这一形象给予赞赏。一○八回一个小细节更明确了这一倾向。“强欢笑蘅芜庆生辰”,大家掷骰子行令,轮到李纨,掷了一个“十二金钗”。在“金陵十二钗”纷纷凋零之际,高鹗让“十二钗”中并不显眼的李纨打出“十二金钗”字样,其用意何在?张新之的评点很富有启发,他说:“‘十二金钗’明结全书,要人各得完结,同归一善,故必属李纨。”[7]李纨即是“十二钗”中之“最善”,而高鹗所认为的“最善”指全部思想和行为完全纳入名教范畴的谨守妇德、三从四德的楷模。
    要之,高鹗续书中的干巴巴传声筒式的李纨取代了前八十回中具有鲜活生命及复杂性格的李纨。
    对于如此完善、如此标准的封建节妇,高鹗自然又调动起惯有的思维方式,赋予她善有善报的结局:“贾兰中举,李纨暗喜”。一个寡妇一生所付出的代价终于有所报偿,这真是出令人欣慰的人生喜剧。可这又真是与曹雪芹的悲剧构想大相径庭。《红楼梦》的主题具有多义性,全书写了“一个贵族少年不被亲人、社会理解,与亲人、社会格格不入的精神悲剧”,写了“一群小才微善,或情或痴的异样女子在不同的遭际中被摧残、被扭曲、被毁灭的人生悲剧”,写了“一个趋于衰败的名门望族,坐吃山空,后继无人而日渐萧疏的历史悲剧”。[8]因为书中“精神悲剧”、“人生悲剧”、“历史悲剧”的丰厚性、深邃性,可以涵盖整个人类的全部悲剧,具有永恒意义,所以这部大书即是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作家浓重的悲剧意识贯注于作品的每个人物和情节问,李纨悲剧也理应是这悲剧乐章中一不可忽略的乐音,同样体现出其深刻的悲剧意蕴。而就高鹗续书中的李纨结局,我们只能说,在《红楼梦》这曲震聋发聩的悲剧乐章中,她是一个走了调的音符。
    那么,曹雪芹本义要为李纨安排什么样的结局呢?李纨判词和《晚韶华》曲子起了预示作用。李纨册子上画着盆茂兰,旁有~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判词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第一句以谐音出李纨二字,且“桃李春风结子完”告诉人们李
    纨悲剧是有了儿子之后,其青春遂完结,即丧偶之悲。但李纨悲剧并不仅限于此。第二句“到头谁似一盆兰”,调子一转,似乎又告诉人们其命运有一转机,茂兰,喻兰儿的大富大贵,因而带给了李纨一喜剧收场。高鹗只照应了判词的这二句。后二句令人费解地又一转,“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借用寒山《无题》诗“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生生还复死。生死还双美,冰水不相伤。”道出了伟大的生死轮回的辩证法。那么谁将面临一个生死的问题?是贾兰?是李纨?最后一句“枉与他人作笑谈”,为什么李纨会被人引为笑谈?因这首判词过于简约,不能完满地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只好再看《晚韶华》曲子: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这支曲子从内容上可分为两大段。从“镜里恩情”到“也抵不了无常性命”是第一段,后面为第二段。第一段是总论,概括了李纨一生的两大悲剧:“镜里恩情”和“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照应“镜里恩情”,这一悲剧很明了。只是何为“梦里功名”存有异议。曲中说“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珠冠、凤袄自是女子的封诰。无常,本佛教用语,指世间一切事物忽生忽灭变幻不定,这里指不得寿终,与判词中的“冰水好”之譬恰相合。那么这一句的意思应是,凤冠霞帔的李纨,因当头撞遇无常而功名成空。而撞遇无常却有两种可能:一是李纨在贾兰夺取功名,自己也凤冠霞帔之后即刻夭亡;二是儿子贾兰在夺取功名,高官得坐后即刻夭亡。
    第一种可能不能成立。
    证据l:《晚韶华》曲子的第二段有一句:“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意思是人生一大悲剧是老来孤独无子其凄凉更甚于老来贫寒。比较明确地告诉人们李纨并没早死,而是虽然凤冠霞帔,却最终成了一个没有儿孙绕膝的孤苦伶仃的老寡妇。
    证据2:曹雪芹常常对照地推出人物,如宝钗与黛玉,妙玉与惜春等。李纨与凤姐恰成一对反衬。她们同是少奶奶,但一个是在现实世界中超然又规范的女人,一个是在现实世界中虽具才能美貌及多种魅力但却有某种恶德的女人。其结局虽同归“薄命司”也应是相对衬的。凤姐的命运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其最后的结局应是被贾琏所休弃,羞愤交加而早夭,迎接死亡的痛苦。那么作者定不会令李纨也重复此结局,而是象宝钗一样面对活着的磨难。
    证据3:不符合曹雪芹彻底的悲剧观。曹雪芹站在时代的高度,审视和揭露这一至衰的末世,这种审视和揭露是客观的、真实的、深刻的、犀利的,因而也是无情的。他要写“家亡人散各奔腾”,他要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要写“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总之,他要写一个令人震撼的彻底的悲剧。如果李纨真是在贾兰获取功名之后早夭,那么“金陵十二钗”中有谁及得她来?虽有少年守寡的辛酸,但寄托了厚望的儿子终有成就,且自己也凤冠霞帔,老有得意儿孙送终,她该安然瞑目了。这种结局只能削弱悲剧的感染力和振撼力。
    否定了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基本成立。
    证据l:《晚韶华》曲子第二段中的“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都是形容男子出将入相的威风八面,自然指贾兰。全曲又从“气昂昂”、“威赫赫”的叠唱所卷起的高亢的调式陡然跌入“昏惨惨黄泉路近”的悲音,整个语句联贯而下,所以“黄泉路近”的主语自然也是贾兰。
    证据2:符合曹雪芹要写一个“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名门望族历史悲剧这一主旨。“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只不过是高鹗的一个美好的幻想。
    到这里,判词所留下的问题还有一个没有回答,即为什么李纨会被人引为笑谈?因其青春丧偶?这种命运历来是令人同情的。因其青春丧偶,待儿子荣达,自己也青春老去,儿子荣达是对悲剧一生的补偿,本该令人欣慰。因为兰儿荣达后即刻夭折?这是更悲苦的命运,更该令人同情,须掬一把同情泪。“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李纨一生是青年丧夫、晚年丧子,孤苦一世,悲惨得近乎荒唐的一生。那么如此悲苦的李纨只有一种情况才可能被人引为笑谈,那就是,贾兰爵禄高登,其气势令世人羡煞、恨煞,竟达到了将李纨平日的悲苦忽略不计的程度,然后贾兰又突然一落千丈,遂令世人感到痛快,“引为笑谈”。其气势令人羡煞,在判词、《晚韶华》曲子中有暗示:“到头谁似一盆兰”,“光灿灿”、“威赫赫”、“气昂昂”;令人恨煞,也有其必然性,因为整个封建制度已开始进入自我否定阶段,“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历史命运正等待着它,谁能保证“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怪圈不在这一封建孝子贤孙的身上发挥效力?[9]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贾兰可能是一个悲剧人物,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那么,伴随着贾兰的悲剧,李纨一方面承受着失去儿子的悲苦,一方面又要忍受来自世人出于猥琐心理抛来的冷酷的讥笑。悲夫!李纨。
    要之,李纨共有三重悲剧:一是,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她也具有青春、才智、热情等曹雪芹所欣赏的属个体人格意义上的美,但随众女儿共同奏响美的毁灭、青春的毁灭、灵性的毁灭的悲歌;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她又承受青春丧偶、晚年丧子的惨酷命运;三是,作为一个相对来说努力循守封建礼教尺度的人,最后却落得了一个“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下场,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所以,李纨悲剧也是令人心悸的悲剧。李纨形象不可忽略。
    注释:
    [1]《俞平伯论红楼梦》中《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
    [2]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一九八○年版。
    [3]见《八家评批红楼梦》中第四十五回的眉批。文化艺术出版社l991年9月版,第1079页。
    [4]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十七回。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365页。
    [5]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一一○回的眉批。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708页。
    [6]见《八家评批红楼梦》第一一○回的洪秋蕃评。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715页。
    [7]见《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2649页。
    [8]见刘敬圻《困惑的明清小说》中《红楼梦主题多义性论纲》。黑龙江出版社1990年
    [9]参见张锦池《红楼十二论》。认为“原著以贾雨村的归宿补足了阅者对贾兰前程的想向”。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4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7年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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