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钗”中,有一位身份、地位十分特殊的贵族少女,她就是妙玉。说她特殊,是因为她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与金陵四大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和亲属关系的人;同时,又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佛门弟子(惜春遁入空门应是在作品的结尾部分,前八十回书仅是暗示其最终将出家为尼;而妙玉一出场便已是一位出家修行十多年的尼姑了)。既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和亲属关系,又是一位身入空门、带发修行的僧尼,却被作者堂而皇之地请进贾府的大观园,并载入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作者如此构思,如果不是将妙玉仅仅作为一位冷眼旁观的局外人而设置的话,那么,合乎逻辑的解释只有一个,即妙玉必将会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至少是其中之一)发生某种纠葛,建立某种重要的、远非前八十回中所表现出的那种人际关系。如果不是这样,那末妙玉这一人物形象也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价值,成为可有可无,或者完全没有必要的、多余的人了。程高本后四十回续书的处理便是如此。续作者描写妙玉凡心偶炽、神不守舍、走火入魔,因而招致一伙盗贼的劫掠和奸辱,从此不知所终,以此来照应“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判词,普遍地被人们认为太拙劣了,纵使对后四十回续书持基本肯定的学者,对妙玉如此结局的描写也不敢苟同或恭维。同时,恰恰在妙玉结局的设置和处理上,最明显也最集中地暴露出续作者思想倾向、审美意识、艺术构思能力和文学鉴赏水平的浅薄、低下。因凡心偶炽、神不守舍、走火入魔而被强盗劫去受辱,这一情节的构想和描写,从思想认识上说,妙玉的被劫和受辱,俨然成为她不守佛门清规的现实报应,从而暴露出续作者对宗教禁欲主义和封建礼教的极力赞美、维护和对敢于违背宗教禁欲主义、无视佛门清规戒律的思想行为的严厉惩戒的思想倾向;从艺术创作上说,则是对二刻《拍案惊奇》中《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这篇话本小说所描写的真珠姬被强盗劫掠、轮奸一段情节的拙劣模仿。这就使得妙玉这一人物形象及其命运结局这段故事内容的认识和审美价值,降到了连“二拍”都不如的水平。更为重要的是,续作者如此处理,使得妙玉这一人物形象完全游离于作品的主要情节线索和人际关系座标之外,峭然孤悬,单摆浮搁,既无深刻内涵,格调低下,又缺乏艺术魅力,味同嚼蜡。既使在总体水平并不高的后四十回续作中,也是一个有之赡卷、无之亦可少点遗憾的赘疣,显然属于大煞风景的败笔。将这样的人物形象和情节内容附于《红楼梦》前八十回之后,称作狗尾续貂,笔者以为恰如其分。 曹雪芹笔下的妙玉形象和命运结局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根据《红楼梦》前八十回所展现出的作品总体艺术构思、主要情节线索、人物形象体系以及由此而体现出的作品深湛的内涵、丰厚的底蕴、作者对现实生活、现实关系敏锐深刻的洞察理解和非凡的艺术构思、再现能力,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曹雪芹的艺术思维和布局中,妙玉这位暂时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毫无瓜葛的“方外”人,最终必然会与四大家族发生一定程度的或比较密切的甚而可能是直接的联系,从而与小说的主要情节线索或主要的情节副线勾连绾系在一起,进而展示她的命运悲剧;同时,也正是由于她与金陵四大家族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出现了某些纠葛,才导致了她的悲剧的命运结局。总而言之,脱离金陵四大家族这个大背景,游离于作品的情节主线之外,不对前八十回书中有关妙玉形象及命运结局的种种描写、铺垫、伏笔、伏线、隐寓、暗示进行全面统筹的梳理和深细有机的思考,而去孤立地审视和探讨妙玉这一人物形象,并以此推论和演绎妙玉的命运结局,不可能得出正确的、令人信服的结论,因而是不可取的。我们理应将妙玉这一人物及其命运结局视为小说整个肌体结构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从而对妙玉的性格及命运结局作出合乎逻辑的推断,进而较为准确地理解、把握这一人物形象所具有的存在价值和深刻的审美意蕴,这不仅有助于揭开长期罩在妙玉身上的神秘面纱,而且对进一步洞悉作者的创作意图,明了妙玉在小说人物体系和作品总体艺术构想中的准确位置,解决小说中与此相关的其他疑难问题,都将大有裨益。 妙玉性格中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作为一个出家人,一位已被森严的佛门教规和封建道德观念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的正值青春韶华的妙龄尼姑,却凡根未净,尘念犹存,红杏出墙,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顽强地保存着一缕希望获得异性之爱、也默默地然而又是极为执著地爱恋着英俊飘逸的贵族青年贾宝玉的情愫。她的这缕完全属于正常人所理当具有的、合于人性的情愫,不仅没有在宗教严酷的清规戒律的桎梏下灰飞烟灭,也没有被吃人的封建礼教所逐渐蚕食吞噬,反而在一定的情境和适合的时机下被大大地激活,驱使她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极为外露的举动和行为。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一节,妙玉拿给宝钗、黛玉品茶的茶具分别是?爮斝和点犀盂,这两件茶具虽然也很珍贵,但显然是妙玉不曾用过或至少不常用的;而特意拿给宝玉用的却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依据佛门戒律,妙玉自己日常用的茶具,即使尘世的女子亦不可共用,以避荤素不分之嫌,而妙玉却特意将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拿给佛门之外的异性公子,与自己共用,这就不仅有“破荤”之嫌,而且对“男女授受不亲”亦毫不顾忌了。依据封建礼教,即使妙玉并非出家修行的僧尼,仅是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将自己日常用的、直接与H唇相接触的茶具拿给异性未婚男子使用(而且当着另外两位贵族少女的面),也是明显的越礼行为,更何况她还是“天生洁癖人皆罕”!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刘姥姥饮茶用的是妙玉从未用过的成窑五彩小盖盅,用过后道婆收了进来,妙玉却因为刘姥姥已用过,尽管这个盖盅也相当珍贵(成窑是明代成化年间景德镇瓷器中的珍品;而且这个成窑五彩小盖盅斟上茶后,妙玉是奉给贾母品尝的),也毫不吝惜地弃之不用,当宝玉替刘姥姥这个贫婆子向妙玉讨要这个小盖盅时,妙玉虽然看在宝玉的面上答应了,却又特意声明:“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以佛门清规亦即妙玉的“槛外”、“槛内”来论,刘姥姥与宝玉并无分别;再从封建礼教来看,刘姥姥还毕竟是与妙玉性别相同、只不过是年老而又贫贱俗气的女人。而妙玉对宝玉和刘姥姥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不啻天壤,作者如此创意和描写的主要意图,再明显不过地透露出妙玉感情世界的深处对宝玉默默的爱恋,而且有时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妙玉这一次内心隐秘的曝光,尽管不加掩饰,比较外露,却尚未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与怀疑,宝钗、黛玉毕竟不清楚妙玉拿给宝玉用的绿玉斗是自己日常用的,而刘姥姥的贫贱与低俗,也在很大程度上遮掩了妙玉对宝玉与刘姥姥态度判然有别的真实原因。 本来,妙玉内心的这一隐秘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也许只有宝玉本人除外)知道的,她不能对任何人诉说,也很难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与同情。她的这种情爱完全是非“法”的,不正当的。最终只能结出难以吞咽的苦果。比起黛玉、尤三姐来,妙玉可能更为不幸,黛玉与尤三姐尽管没有被赋予爱的选择权(当然,她们都曾努力争取这种权利),但她们毕竟还没有被完全剥夺爱的特别是被爱的权利。而妙玉则被完全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她的身份地位决定了她不能爱任何一个男人,也不能被任何男人所爱,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去充当禁欲主义的殉葬品;否则,即被视为离经叛道,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失去做人的尊严,背上沉重的道德沦丧、伤风败俗的负担,在社会舆论的一致唾弃下苟且偷生。照理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她只能将这片痴情深深地掩藏起来,独自悄悄地品味,为自己那伴着晨钟暮鼓、守着青灯黄卷、终日讽经颂佛的空虚无聊、寂寞难耐的生活增添一点点有限的光彩和亮色。 然而,时隔不久,宝玉过生日时,妙玉的再一次过于外露的举动,终于使她这一平素深藏密掩、不为人所知的内心隐秘彻底地予以暴露;将再也不成为秘密,并将最终改变她的命运。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翌日早上,梳洗后正吃茶的宝玉发现了妙玉送给自己的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寿帖,欲写回帖,却又不知道下什么名号方可与“槛外人”相敌,便去找黛玉请教。不料半路上遇到了邢岫烟: 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眼的,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妄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的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连他既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冢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薰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投进去,便回来了。 这段文字对探讨妙玉的命运结局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故全文 录下。 邢岫烟与宝玉是同一天生日,她曾和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按说妙玉与岫烟的关系应该比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更为密切,情谊也更深厚,岫烟的生日妙玉不可能不知道或忘记了,然而,妙玉对岫烟的寿诞没有任何表示,却对贾宝玉这位异性男子的生日谨记在心,如此精心诚挚地特意送来寿帖。同时我们也知道,书中曾多次铺垫妙玉并不是那种嫌贫爱富、以权势富贵取人的势利之人。这样,在这位深知妙玉、又与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岫烟面前,妙玉暗暗恋慕宝玉的内心隐秘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难怪“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这“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和三个怪不得,完全是岫烟洞悉了妙玉的内心隐秘后恍然大悟的感叹,其弦外之音则是:噢!原来这位在青灯古殿带发修行的尼姑看上了你宝二爷!由于宝玉的单纯坦诚、水晶般透明清澈的心地,终于在无意中将妙玉对自己的一片痴情和盘托给了对妙玉已有足够的了解、据此可以轻而易举地侦获妙玉内心隐秘的岫烟姑娘。同时我们也不难领会到,将岫烟设计为与妙玉做过十年邻居并有师生之谊、特意安排岫烟与宝玉同一天生日以及宝玉请教黛玉如何给回帖上下名号的途中恰好遇到岫烟,这都是作者为让妙玉的内心隐秘泄露给岫烟而苦心营造的种种必要的合理的铺垫。以上推断应该是合乎情理、无懈可击的。 岫烟温柔贤惠,安娴忠厚,当不会有害人之心,特别是对与自己做过十年邻居、又有师生之谊的妙玉。然而,岫烟已经做了薛蝌的未婚妻,不久就会成为薛家的媳妇,妙玉的这个内心隐秘也就极有可能通过岫烟或薛蝌之口传到薛姨妈以至那个比“骚狗”还不如的薛蟠耳边。岫烟固然属于贤惠女子之列,却并不是嘴巴很严、从不议论人的人,在前面的引文中,岫烟就曾当着并不非常熟悉、友谊和交往都说不上很深的宝玉的面,说了一通对妙玉颇有微词的话,所以,她嫁到薛家后,无意中透露出妙玉的内心隐秘是完全可能、并不出人意料之外的。 《红楼梦》中的薛蟠,是一个道德败坏、行为卑劣的恶少,一个“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淫棍色鬼。他抢夺香菱为妾,时常与妓女鬼混,还酷爱男风,在娶了夏金桂之后,又得陇望蜀,霸占了金桂的丫头宝蟾。第二十五回“马道婆旋魇魔法”一节中,有一段描写极为生动传神。凤姐、宝玉中魔,园子里乱成一片: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一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用薛姨妈骂他的话来说:“骚狗也比你体面些!” 从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和第七十九、八十两回薛蟠婚后香菱遭受夏金桂残酷虐待的描写可以断定,八十回后不久,香菱便被夏金桂、薛蟠(也许还有宝蟾)折磨而死。以宝钗的孝心和工于心计,她在出阁之前,不会让夏金桂这个有名的“河东狮”、泼妇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因为出阁后的宝钗,拘于礼法,不可能三天两头回家探母、厮守在母亲身边,必然想方设法,运用自己的心计和智慧,或借助于贾府之力,将夏金桂这个祸害从母亲身边去掉,以解除母亲和自己的后顾之忧。薛蟠是个极不安分、离不开女人的人,失去妻子后,难耐寂寞,定然还要娶妻纳妾。他不一定有机会见到妙玉,但对妙玉的美貌还是会有所耳闻的,在得知妙玉内心的隐秘之后,当会顿生垂涎之意,绞尽脑汁也要将这块“天鹅肉”吃到口。这个毫无廉耻、为满足自己私欲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而又头脑非常简单的家伙,便有可能想出冒名顶替的方法,也可以称为掉包计,以宝玉的名义向妙玉提媒。第二十六回,薛蟠便曾假冒贾政的名义。将宝玉骗出大观园。薛姨妈一则拿这个性情暴躁、桀骜不驯、色胆包天的儿子没办法,拧不过只得依从;二则从岫烟或其他人那里也会对妙玉有所了解,比那个夏金桂强上何止百倍!因此不一定十分阻拦,甚而可能还会有几分同意。薛姨妈一旦点了头,对薛蟠来说事情就好办多了,王夫人即使觉得不妥当,不很乐意,至少不会从中作梗。 “云空未必空”的妙玉,一旦得知将会与宝玉成亲,长期埋藏在心底的这个美妙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很自然地会认为应验了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的临寂遗言:“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在经过一番犹豫、彷徨和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必将作出还俗入世、接受宝玉提亲的选择。本来,妙玉的“带发修行”便有着多重含义,首先,它是表明妙玉虽身入空门,却凡心未泯、情欲犹存的一个迹象,为自己今后还俗入世留下一个地步,表明她自出家之始,便没打算彻底斩断与尘世的感情联系;同时,它与栊翠庵中那几株胭脂一般鲜艳、探出院墙、窥视庵外白雪世界的红梅一样,是一种象征和隐寓;更重要的是,它表明妙玉可以随时还俗入世——只要她认为有必要,打算这么做——根本不需要再经过一段时间不短的蓄发过程。固然,妙玉如果作出这种选择,要付出极大的精神代价,承受沉重的舆论负担。然而,她已经忍受了多年的精神压抑和苦闷,领略了比任何人都多的寂寞、凄凉和孤苦;从生理上说,她是一个发育已经成熟、正处于躁动期中的青春少女;从性格上看,她又长期默默地然而却又是深深地爱慕着宝玉,本质上属于一个内心并不“安分”的女人,在这场“情”和“理”的思想搏杀中,她还能做到存“理”弃“情”、继续保持原来那种空虚单调、索然无味的生活方式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新婚之夜,妙玉才发现自己的情郎不是宝玉,而是那个卑劣下流、俗不可耐的薛大傻子。惊呆之后,她会拚命地挣扎、反抗,不让这个肮脏龌龊的男人玷污自己清白洁净的身体。但一切都晚了,妙玉陷入抗拒无力、孤立无援的境地,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引来的只是对方的冲动和亢奋。失身之后的妙玉悔恨万端,痛苦万状,想死死不了,连再度出家也只能成为幻想。她万念俱灭,精神变态,初则终日以泪洗面,后则眼泪哭干,终日像座木雕泥塑,原来就很少的笑容,更是永远消失了。不久,薛蟠对她就厌倦了,遂以送其回苏州为名,将妙玉带往南方,扔在瓜洲后扬长而去。 以上推测并非笔者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主观随意性的妄断。小说第四十一回和第六十三回两次点明妙玉自幼在苏州玄墓山蟠香寺修炼。《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就是作者善于并大量使用谐音、隐寓和暗示等表现手法,如贾雨村、甄士隐(假语村言、真事隐去),冯渊(逢冤),詹光(沾光),卜世仁(不是人),甄英莲(真应怜),大荒山无稽崖(荒唐无稽)……蟠香寺中的“蟠香”二字,可能也是一种暗示,“蟠香”二字即取薛蟠之蟠、香菱之香,从而暗示妙玉最终落入薛家。众所周知,靖本《石头记》第四十一回有一条关于妙玉的眉批指出,她最后的结局是流落“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瓜洲位于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之处,自古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通商El岸和交通枢纽,是南北经商之人的必经之地。薛蟠家是皇商,薛蟠也经常外出经商,瓜洲是他频繁往来经过之地。除薛蟠之外,作品中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薛蟠这样频繁经过瓜洲又能与妙玉产生某种瓜葛的。再有,从妙玉的判词、判曲看,妙玉的结局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妙玉原来与金陵四大家族没有任何血缘或亲属关系,她的生活和命运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当与贾府或另外三个家族的衰败没落没有直接的关系,肯定另有原因。妙玉又是个生活非常优裕的女尼,因经济上窘困而导致生活和命运巨变的可熊性几乎不存在。笔者认为,导致妙玉生活和命运发生巨变的可能性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一念之差,重新堕入红尘,在尘世中遭受重大挫折和打击,从而陷入泥坑。妙玉既不贪羡权势,又不恋慕富贵,能致使她产生一念之差的唯有“情”,这也正是小说前八十回所一再渲染铺垫的;而这个“情”,集中到一点,就是对宝玉的爱恋之情,唯此才可以使妙玉动心,作出还俗入世的选择。然而,宝玉爱上并最终与妙玉结缡是根本不可能的,前八十回书中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隐寓或暗示,相反,判曲中的“又何须公子王孙叹无缘”倒是点明了妙玉虽对宝玉有情,二人却毫无缘分。这样,妙玉动了尘心还了俗,却又并未与宝玉结合,唯一的可能就是受骗上当。引诱欺骗妙玉,是要有一定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需要准确地掌握妙玉的内心隐秘,方可使妙玉动心、入彀。否则,妙玉不是傻瓜弱智,没有撩拨到她心灵中这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她是绝不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书中唯一洞获妙玉内心隐秘的只有邢岫烟,岫烟则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薛蟠的堂弟妹,从而将这一信息透露给薛家的人,并最终传到薛蟠耳中。另外,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向宝玉介绍自己与妙玉的交往时曾说:“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竞投到这里;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这里的“天缘凑合”,或许也是一个暗示,隐寓将来妙玉或许会由于这种“天缘”,又与岫烟“凑合”成妯娌。笔者在此声明,本文并不企图证明妙玉的命运结局必然如此、只能如此;在现存材料的情况下,我只想证明可能如此、理应如此。因为本文对妙玉命运结局的推断是建立在对妙玉性格及其在规定的情境下发展演化的必然逻辑的深入分析和准确把握的基础之上,这种推断更为符合前八十回所显现出的作品总体艺术构思,更为符合妙玉的判图、判词和判曲(“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最终沦为薛蟠的性奴隶,这同“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的判图和“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判词以及“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的判曲显然是更为吻合的),更为符合前八十回书中关于妙玉命运结局的种种伏笔伏线、隐寓暗示和铺垫。这种推断进一步丰富扩展了作品的认识和审美价值,使小说的艺术结构更加紧密完整,故事情节更加充实紧凑,妙玉、薛蟠、岫烟及与此相关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丰满,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微妙,特别是犬大提高了妙玉和岫烟这两个人物在作品中的存在价值。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曾长期托身寄居于贾府大观园的妙玉,又与金陵四大家族的薛家发生了直接的密切的联系,并由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还牵动和影响着一系列人物之间的关系,大大推进了全书故事情节的发展,其在作品中的地位和存在价值必将获得新的更为重要的评价和确认。而邢岫烟也摆脱了似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况,成为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关键性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这一人物出场和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总之,这一推断使得妙玉与岫烟这两个人物与小说的众多主要人物,与作品整个人物形象体系极为紧密地勾绾搭牵、盘结交织在一起,避免了如后四十回续书那样,成为远离作品主干的旁支末节或与主于无关痛痒的体外之物。这种推断导致作品重新显现出的认识和审美价值远不止于上面所述,限于篇幅,此处不拟再一一细述。 妙玉的性格、身份及其命运结局是红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多年来众说纷纭,备陈己见。笔者虽不敢苟同诸家之说,却十分钦敬这种探索精神和百家争鸣、相互商榷的风气。故不揣浅陋,亮出自己的一得之见,就教于对妙玉这一人物及其命运结局有兴趣的同好。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2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 1996年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