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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笔下的清客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樊修章 参加讨论

    “清客”这个词,是在《红楼梦》中第一次出现的。不过,“最初是行动”,名称出现虽晚,干这行买卖的人却早就有了。古代的所谓“弄臣”,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所谓“傻瓜”,实质上都是宫廷里的清客。人类社会有了治人的劳心者,这些人就免不了会有闲,有闲就得消闲,消闲就得有人帮闲,帮闲就要有清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帝王有闲,需要清客。大官,小官,无官而有钱有势的人,也有闲,当然也需要清客。于是,以无职业为职业的帮闲工作者,就应运而生,比《红楼梦》早一百多二百年的《金瓶梅词话》,就刻画了应伯爵这样一个清客典型。应伯爵这个人物,打诨装憨,帮闲凑趣,真是妙趣横生;《红楼梦》中的清客相公和他相比,简直黯然失色。文学作品能把这种人刻画的那么活灵活现,就说明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无时不有,无处不在,早已成为有闲阶级生活中的重要调味品。
     《红楼梦》中的清客,都是些类型化的人物,就像低等动物一样,只有种的特征,没有个性特征。就这一点而言,与《金瓶梅词话》相比可以说退了一大步。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应伯爵在《金瓶梅词话》中,是个重要人物,是作者用重彩涂抹出来的。而贾府的那批宝贝清客,都是次要而又次要的人物,作用不过是起起哄,凑凑热闹罢了。认真说来,这批人在《红楼梦》中只出场过两次:一次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时候。另一次则是《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的时候,曹雪芹写这两回书,主要是为了突出贾宝玉的诗才,展示他的性格以及他和贾政之间冷冰冰的父子关系。清客在这里,只是起个捧场凑趣、解围缓冲的作用,就是说,这里需要的只是清客善于打哈哈的共性,至于他们打哈哈的特殊方式,那是无关紧要的。从这个角度说,《红楼梦》中的清客又写到恰到好处。用写应伯爵的笔墨来写詹光、单聘仁诸人,反而会造成喧宾夺主的不良效果。
     用类型化的手法刻画人物,容易使人物只具有明显的特点,而没有鲜明的个性。《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就差不多是类型化的。《西游记》中的神魔,多数都既是神魔,又是人。就是说,这些神魔既具有超人的力量,又像人一样思考、感受。《封神演义》中的神魔则只是神魔,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就算有吧,也是大家都一样。一个神魔团伙,三个也罢,七个也罢,都只有外貌上的差异,说话行事却是一样的。一句话出自甲的口可以,出自乙的口也可以,反正目的是把那句凑成故事情节的话说出来,谁说都一样。
     这种并不高明的手法,曹雪芹偏偏把它学了过来。他不仅学,而且往前推进一步,干脆来个彻底:需要清客们说什么话的时候,大家就一窝蜂上,一起把那句话说出来。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名有姓的清客共有五个。奇怪的是,这五个人竟从来没有单独说过话。要他们说话时,就是“都道”,“众人道”。到了非一个一个说话不可时,也是“一人道”,“又一人道”。曹雪芹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就是不肯让那些先生单独站出来显豁显豁呢?遇上“一人道”,“又一人道”的地方,改为“程日兴道”,“胡斯来道”,难道就不可以吗?当然可以,绝对自由。问题在于,这样反而改坏了。试想,这种地方点出是某某人说的来,话与这说话的某某人其实关系不大。这又不是性格化的语言;这种类型化的语言谁说都是一样。点出话是某某人说的,反而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读到“一人道”,“又一人道”这种地方时,读者不仅思想,连眼睛都不用停顿,径直就进到作家叫人去的地方去了。这就像人走到叉路口见到指路的牌子,知道左去哪里,右去哪里,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牌子本身,谁也不会去琢磨。可是,如果这里站一个人,情况就不同了。尽管这个人也只知道左去哪里,右去哪里,行人也免不得要停下来问问。结果,耽误了走路的时间,又一无所得。
     平庸的作家,充其量也只能写出某一类人最突出的某些特点,这已经就接近举鼎绝膑的程度了。曹雪芹写各种有血有肉、性格鲜明的人物,简直是得心应手。他用类型化的笔调写清客,不是力不胜任,而是从整个布局考虑,认为这样写最配称,最协调。所以他两次让清客哗然出场时,都是叫他们站在舞台的后部,用重唱、轮唱、合唱,为在前台表演双人舞的贾政和宝玉作伴奏。他们唱的很卖力,很热闹,又很有分寸,从不忘伴奏的职责,从不冲到前后来抢镜头。像“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中,贾政领着众清客来到正待定名的蘅芜院时,书中写道:
     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个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靡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这两联且不说俗,这时的贾府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用“斜阳”、“三径”来装点大观园,甚至可以说这些清客是别有用心,可以给他们安上恶毒攻击罪。清客要真是这样没眼色,这碗饭还能吃得成吗?脂砚斋在这里加了一条评语:“此二联皆不过为钓宝玉之饵,不必认真批评。”原来如此!清客们既是在起哄当捧哏,当然还是一拥而上好,热闹嘛。既然只是叫他们渲染气氛,又何必给这些人来特写镜头呢?
     贾府这样的大家族,跟在老爷后面捧场起哄的清客应当一大群,这才气派。用类型化的手法来写清客,让他们一出场就是一大群,一开口就是大合唱,当然合适。不过,一大群清客连一个名字都没有,读者也会感到遗憾。再说,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姓名字号都是有讲究的。不让清客有姓名,实际上等于放弃了一个刻画人物性格的机会。那么,怎样给清客取名好呢?清客既是些有共性的人物,取名自然也应当从这样的角度来着眼,让姓名表现这一类人的共性。现在,我们来看看,曹雪芹取的五个清客的名字有什么深意吧。
     曹雪芹给清客取名,是从三个方面来考虑的。首先,他考虑的是清客的为人,想出来卜固修和单聘仁这样两个名字。
     清客的职责就是帮闲,帮着主人把闲的无聊、闷得发困的时间打发掉。要把主人逗高兴,不管怎么个逗法,归根结底,在于使主人的尊严感得到满足。要垫高别人的尊严,就得以自己的尊严为代价,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要卖廉耻。宝玉题的联语中有“吟成豆蔻才犹艳”一句引出了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宝玉拟的这句,固然也有那么一点灵秀劲儿,但模仿的嫌疑是显然存在的,连腹笥贫乏得可怜的贾政都看出来了。然而,清客相公们竟能振振有词地出来打圆场,咬定这一句“犹觉幽娴活泼”。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不过,古来当清客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不仅会说鬼话,还善于引经据典地说鬼话。所以曹雪芹给一个清客取名叫单聘仁;单聘仁者,善骗人也。
     这些先生实在捧的有些叫人肉麻,连贾政也不得不回上一句“岂有此理”。虽然是“笑话”,总还是有点儿剌耳吧?所以,“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这话对当清客的人来说就不完全适应。几十岁的人,要不肯把尊严降到水平线以下去,这样的话听了还能满不在乎。可是这些先生都是不顾羞的老手。曹雪芹也就信手拈来,名之曰卜固修。
     善骗人,又不顾羞,这就有了当清客的资格。不过,当好清客还要有本事,要善于忙乎,善于搅和。善于忙乎,就能引得无风起浪;善于搅和,就能做到无孔不入。这是清客的行事特点和职业习惯。曹雪芹抓住这个特点,想出两个名字:胡斯来,程日兴。
     胡斯来,就是呼斯来,斯是“就”的意思。呼斯来,也就是呼之即来,像俗话说的“十处打锣九处到”。这种人有老天爷发给的特许证:什么都有分。只要是触须能伸到的地方,就属他们的地盘,他们就本事搅进去起作用,使紧张变的轻松,使无聊化为风趣。
     程日兴就是成日兴,这好说。问题是,成日兴这个“兴”,该怎样解好呢?还是请曹雪芹来加注吧。第二十七回晴雯讥剌红玉时,曾说:“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个“兴”,当然是得意忘形的意思,但还有点细微的差别。当时红玉正得了个美差,替凤姐去传话,正急颠颠地跑着。第六十一回莲花骂柳家的讨好晴雯,“赶着洗手炒了”芦蒿,“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这“狗颠儿似的”,其实也和“兴”同义。所以,成日兴的“兴”,应是“狗颠儿似的”“兴的这样”的意思。成日兴,就是整天狗颠儿似地到处讨好献殷勤,忙的不亦乐乎。呼斯来,成日兴,是当清客的绝招,是在不顾羞,善骗人的基础上修炼出来的。
     就为人说,清客善骗人,不顾羞。就职业习惯说,他们呼斯来,成日兴。那么,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在廉价处理自己的尊严吗?知道总还是知道的。用强装出来的微笑做运载工具,把尊严送出去给人当地毯,任人践踏,当然不是个滋味。可是,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要吃饭。不愿意靠自己凝固的汗水来过日子,那只好蹭到丰盛的筵席上去拾掇残羹冷炙。所以,当清客的目的就是沾光。曹雪芹抓住这个特点,给清客又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詹光。
     当然,清客也并不好当。要当个够格的清客,那,琴棋书画、阴阳五行、典章制度、文物声明、作赋填词、猜谜行令,就都要能甩得出去。到了必要的时候,连溜嘴刮舌、撒泼打滚、喷酸溅臭、弄鬼装神,也都要能豁得出来。不过,说好当也好当,因为千条万条,归根到底就一条:要有不顾羞的硬功夫。为了讨好主人,要什么软话都能说得出来,为了逢迎主人,又要什么硬话都能听得进去,没几分道行那还能行!所以,当清客的都要善于摆出一副高超绝俗的架势来要价,实际上却半卖半送地处理自己的尊严。对这类人来说,尊严就像脚印一样,走到哪里摆到哪里。反正,只要不死,就永远会在地球上留下脚印,也永远会有处理不完的尊严。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清客就靠死皮赖脸,廉价处理尊严,那这个铁饭碗是捧不长的。就说卖狗皮膏药吧,不管怎样天花乱坠地吹个没完没了,最后也还得拿出膏药来。尽管这膏药不顶事,也必须看着是药,闻着有药味,才能哄得人掏出钱来。光涎皮赖脸地耍嘴皮子,是怎么也打不开人家的钱包的。所以,清客都得会两套。贾府的清客就是一些非同小可的人物。
     第二十六回作者告诉我们,程日兴是“古董行的”。这就是说,这位先生是古董鉴定家,鉴赏家。这就是了不得的本事。《史记·滑稽列传》载汉武帝时建章宫出现一头叫什么驺牙的怪兽,“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就东方朔知道。于是,他又要“美酒粱饭”,又要“公田鱼池蒲苇数顷”,这才肯说。清客们知文物,识古董,自然也是招财进宝的手段,这还用说吗!
     贾蔷到苏州去“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是单聘仁、卜固修两位相公陪着去的。这就告诉我们,这两位先生对吹打拉弹,生旦净丑这一套是颇有些研究的。去这一趟得弄个戏班子回来,没两个行家那还能行!
     建造大观园时,“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詹光、程日兴也帮着“安插摆布”。第四十二回贾宝玉说:“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这里,詹子亮就是詹光虽没有明确交代,但从古人名与字文义相生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那么,这两位先生就算得上是画家了。他们管的,自然是大观园多处亭台楼阁内部的装饰绘画了。
     还有,这些先生们对诗道也颇有研究。就算他们纯粹是由于能溜善拍才捞到个诗人称号也罢,说起诗来可是一套一套还真像那么回事。像作《姽婳词》的时候吧: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主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因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人,必定读过不少诗,兴许还动不动就诌两首呢。看法虽谈不上有什么独到高超之处,但毕竟是内行的。
    好了,现在我们知道了,清客都有两套。古董家呀,戏曲家呀,画家呀,诗人呀,下等人怎么看他们这无关紧要,反正肥鸡大鸭子养着他们的贾政之流这么看他们,这么用他们,就有他们享不完的福了。有不惜廉价处理尊严的乐观精神,就有了当清客的先决条件;会这么一套,那么一套,就有了当清客的资本。有了这两下子,是不是就准能当清客享福了呢?没那么简单。清客,在附庸风雅的官僚家庭里,他们原是清高的客人。尽管实质上是钻在桌子底下拣骨头吃,但他们却绷得满脸是不食嗟来之食的正气。刘姥姥进贾府打抽丰那种事,他们是会表示极度鄙夷的。所以光靠廉价抛售尊严来混饭吃,他们不屑干。可是他们要靠会的这一套那一套来过日子,也困难得很。互相吹捧的时候,他们这种家那种家地瞎嚷嚷,嚷得连自己都相信自己真是尊贵人物,真是这种家那种家了。可是,真要叫他们靠写诗作画来维持生活,他们就得傻眼。所以我们必须看到,清客的绝招,就在于把满脸正经地出卖尊严的行为和所会的那两套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怎样结合呢?这就要特有眼色。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回,贾政把宝玉带进园去,清客先生们就“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功业进益如何”了。你看看反应这个快!对周围的情况有了正确的了解,下一步自然就好办了。于是,贾政问他们该“题以何名方妙”时,他们就“只将些俗套来敷衍”。这些人嘛,要他们想出几个绝妙的名号来,那是赶着鸭子上架;可要说俗套,那张口就是,多着呢。所以,“赛香炉”呀,“小终南”呀,一气拟了“不止几十个”。要知道,就说这种俗套吧,这也是学问呀,没两下子连这种俗套也拟不出来呢。很显然,他们的本领在这里实际还是用上了。另一方面,他们拟的越浅俗,就越是给宝玉留下了地步。这样,溜拍的目的也达到了。怪不得脂砚斋又是说“客不可不有”,又是说“客不可不养”。这些人也的确是些了不得的好东西。试想当时的情况吧,那真是尴尬死了。封建制度下的父子关系,本来就是一种极不正常的关系。赖嬷嬷就这样说宝玉:“当日老爷小时候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这真是“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贾政还不同,他就象装满了液化道学气的喷壶,稍一倾侧就要往外喷。说声恼了,道学气上涌,就要拿绳子勒死贾宝玉。平时,就是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对贾宝玉也是动不动就一声断喝。现在,他要考试考试贾宝玉的才情,你说这要命不要命吧。嘴快了,说多了,他会一声断喝:“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可是不说吧,也不对,他又是一声断喝:“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要没有清客在中间打圆场,那可真有他宝玉受的了!有清客在场,这就好办了。贾政的火从哪里来,他们就朝哪里迎上去,反正不让往宝玉身上落。对宝玉呢,他们一会儿是“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一会儿是“赞宝玉才情不凡”,又是“称赞不已”,又是“哄然叫妙”,溜了个热闹。
     要溜得恰到好处,就要反映快;反映快,还包括招数多,一套一套愈出愈奇,这才算本事。“征姽婳词”时,贾兰做了一首七绝。这首诗唯一的价值,只不过是平仄粘对不差,而且还押韵。这时,清客们如果搓着手跳起来叫好,被捧的人就会受不了,效果会适得其反。请听清客的凑趣吧:“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你听这嘴巧的!几句话就把贾政溜舒服了。诗本身实在没有可吹的,他们就从别的方面来捧;殊途同归,反正是“利见大人”。贾环那首五律没有“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可这两道弯一拐,反而使人感到不知所云了。这首诗高出于贾兰的地方,显然不过是多十几个字罢了。这该怎样来捧场好呢?还是从年龄上来立论:“倒是大几岁年纪,主意又自不同。……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真来劲儿!有了这种臻于化境的道行,贾政们怎么个不欣赏嘛!
     其实何止贾政们欣赏。第二十六回里我们看到,詹光等这几位先生还钻进了薛蟠的书斋。把“唐寅”看作“庚黄”的薛蟠,嘴一张就是村话。开口之乎者也的清客先生们,居然跟他也能拉上话。这就告诉我们,他们无孔不入,跟谁都能拉上关系。由此又可以推想到,他们知识面极广,适应性特强:文的,粗的,雅的,俗的,一套一套都现成,只要看准了对象就往出倒。不用说,这些人见了贾赦会谈如何买小老婆,见了贾珍会谈如何“斗叶掷骰,开头放局”,见了贾雨村,又会谈如何贪脏枉法。这才像个清客,这也才够个清客。
     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鸳鸯拿她当“女篾片”。因为“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她们也就硬给刘姥姥派了这么个角色。刘姥姥演这个角色演得也不错,可是,她不是清客、篾片。清客帮闲,哪里闲的无聊,他们就去哪里去搅和,所以没有固定的职业;刘姥姥却是个庄稼人。她进荣国府,是豁出“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打个抽丰。她说话行事,完全是个“庄稼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她逗的贾府的太太小姐们笑得打滚,是因为她一身土气,并不是因为她噱头多。所以笑两天笑腻了,贾府也就没人理她了。要找捧场凑趣的女篾片,贾府倒还真有,不是别人,就是薛姨妈,还有她那个戴金项圈、吃冷香丸的千金宝钗。要说溜拍有方,当然头一个要数凤姐,但凤姐不能归于清客或准清客的行列。薛姨妈和宝钗嘛,当然也不是坏人,因为她们没害过人。可是,她们在贾府的地位,善于说甜话的特点,跟詹光、胡斯来这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薛蟠当日进京,“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不言而喻,这件事的真正决策人是薛姨妈。薛蟠让柳湘莲揍了一顿,想到外地“躲躲羞去”,都必须薛姨妈批准,就是证明。从薛姨妈的角度来看,进京的三条理由中,一、三两条其实都不能算数。“待选”的事进京以后没了下文,“销算旧帐,再计新支”根本不是薛蟠所能胜任的;这算什么理由?事情明摆着,她们全家进京的真实目的是“望亲”。望亲就望亲吧。到京城里看望看望亲生姐妹,这是人情之常;只要路费不发愁,谁也管不着。然而,奇怪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在京城里“有几处房舍”,却硬是不住,偏要挤在贾府住下。这可就不合情理了。这还不说,竟然一住下就不走了。自己的房子不住,却到邻居的檐下去搭地铺,这算哪门子的事?而且,元妃归省时,贾府将薛姨妈住的梨香院腾出来,“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这老姨妈也还是不走,又“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这老姨妈有个滴水不漏的计划。读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时,细心的读者会看出来,宝钗看通灵玉和出示金锁,鬼鬼祟祟的,跟她平时待人接物的态度大不一样。到第二十八回,作者这才捎带透了一笔,原来薛姨妈“对王夫人等曾提过”,宝钗这“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曹雪芹嫌点得不透,到第三十二回通过薛蟠的嘴再补上一笔:“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方可正婚,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这么几句话,竟使“宝钗气怔了”,“薛姨妈气的乱战”。为了什么呢?还不因为揭到痛处了。所以,我们必须看到,薛姨妈进贾府的真正目的,是送宝钗去坐宝二奶奶这个宝座。钻进贾府是为了去捞好处,这跟贾政的那一批清客用心是完全一样的。
     清客们要捞到好处,首先要溜好贾政。薛姨妈要给女儿把宝二奶奶的宝座抢到手,不言而喻,就要溜好贾母和元妃这两个有最后发言权的人物。所以,这母女两人一有机会就向贾母献殷勤。
     凤姐不认识软烟罗,误当蝉翼纱。贾母爱显摆,抓住机会就笑话了她几句。反应迅速的薛姨妈,接过话头就溜:
     凭她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
     这是地地道道的清客语言,没有十分的道行是说不出口的。
     薛姨妈跟凤姐,加上王夫人,和贾母斗牌的时候,这老姨妈表演尤其淋漓尽致。她知道贾母干什么都离不开鸳鸯,所以一说斗牌,就连忙提出来:“就是咱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凤姐立刻就领会了,说“添一个人热闹些”,于是贾母就叫鸳鸯。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响,笑道:“我这一张牌定是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到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
     凤姐机灵,这没说的。可是,四个人打牌,要把三家的牌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又谈何容易。有薛姨妈这么个人配合,当然就好办多了。你看那一言来一言去的,像是一个比一个傻,其实一个比一个精。两人与鸳鸯配合默契,在哄贾母高兴,却装得像穷于应付的新手,一副宽大头的神气。这老姨妈真有两下子!
     母亲能溜善拍,女儿从小受的自然也是溜拍的家教,所以宝钗的一大特点就是“会做人”。不过,这“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宝钗,比她母亲更胜一筹,后来居上,尤其令人佩服。“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知字”,学问大的很,使湘云都感叹“宝姐姐知道的竟多”。她做什么事都要“拿学问提着”,认为“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元春“归省庆元宵”时,叫宝玉做诗。
     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固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
     这一招,她那令堂大人可就望尘莫及了。
     元妃归省后,“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叫大家猜,又叫“每人也做一个进去”。送出来的灯谜,猜着的都给了奖。送进去的呢,贾环的“不通,娘娘也没猜”;那么,特别优秀的也应该给奖才对呀?可是没给奖。”二月二十二日“宝玉和薛、林诸人搬进大观园,随后就是”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病了“三十三天”。好了以后,元妃打发夏太监来送“端午儿的节礼”。赏的东西,宝玉“同宝姑娘的一样”,黛玉却低了一等。这是为什么呢?从逻辑上来推论,可以断定宝钗的谜语特别优秀,颂圣有功,深合元妃的心意。这有归省时薛林两人的诗为证。黛玉的《世外仙源》只说了一句“花媚玉堂人”;宝钗的《凝晖钟瑞》则又是“修篁时待凤来仪”,又是“睿藻仙才盈彩笔”。宝钗的诗当然更使元妃满意;随后再来个称颂得体的谜语,于是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把黛玉比下去了。这一出,又是她那令堂大人望尘莫及的。
     这是“拿学问提着”的溜拍,“不拿学问提着”、“流入世俗”的溜拍,宝姑娘的酸劲儿也一样比她母亲有过之无不及。
     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迈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瞧瞧这过硬的功夫!贾母掏钱给她做生日,她白吃白听戏不算,还要从感情上狠狠地捞贾母一把,真是绝了!
     宝玉挨了打以后想吃莲叶羹,凤姐叫“借势儿弄些大家吃”。贾母说她这是“做着官中的钱做人”,弄得凤姐只好说在她的“帐上领银子”。这老太太固然也是能的很,可是----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听听这小嘴说的!这话真像是伴了蜜。对读者来说,这话现成就可以榨出醋来。
     现在有些红学家,硬说宝钗根本没想过抢宝二奶奶宝座的事,这是不能服人的。还是那句话,宝钗绝不是个反面人物,想当宝二奶奶也无可厚非。她那种“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人生态度,就是放在今天,也绝不会令人讨厌。但是,她们母女俩赖在贾府不走,说话行事透着溜溜拍拍的酸劲儿,使她们实质上把自己推上了清客的位置,这也无可讳言。
     贾政身边的那些清客,贾府一败,自然是树到猢狲散了。孟尝君田文“食客三千有余人”,“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考”。自古而然,没什么可说的。这些清客想捞是可以拿走的东西;宝钗不同,她要捞的是把自己拴住的婚姻纽带。别人见势头不好,背起金银细软撒腿就跑。宝钗可是苦了,坐在宝二奶奶的宝座上动弹不得,只好咬紧牙关当活寡妇。宝钗固然也有可怜的一面,但谁叫她溜须拍马,抢着当女篾片去捞好处呢!
    原载:《宁夏大学学报》1985/03
    
    原载:《宁夏大学学报》1985/03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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