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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慈母写尽矣——也论王夫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贝京 参加讨论

      《红楼梦》堪称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独步千古的成功之作,其形象塑造也可谓独一无二。在《红楼梦》诸多形象中,被言说最多的是宝玉以及列入金陵十二钗的黛玉、宝钗、湘云、熙凤等人,相对来说,王夫人形象不仅未受到重视,而且被严重误读。抛开一些直接从阶级论立场解读的观点不说,因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受主流意识形态强调矛盾和对立观念的影响,王夫人往往被视为反面色彩较浓厚的形象。如白盾认为“: 在曹雪芹的笔下《, 红楼梦》里的贾政和王夫人这两个所谓‘严父’、‘慈母’的形象,显出了鲜明的令人憎恶的反面性质。他们的共同特征是迂腐古板、愚而自用,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一点人性的闪光和道德、良心的自觉。”①王昌定《论贾政、王夫人与反面形象的塑造》也指出“她(王夫人) 和贾政都从卫道者的立场出发,无情而又有情地毁灭这个封建制度的叛逆者们,这一对夫妇与宝玉之间的父子对立、母子对立却由一个含情脉脉的爱字维系起来,便大大增强了这一内在冲突的深刻性和这两个反面人物的可信性。”而曹芸生《王夫人论》甚至认为王夫人是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以及“贾府由兴盛变衰败”“这两个演变的主要导演”。“在曹雪芹的意识中,王夫人乃是一个任奸信谗、黑白不分,而且又有一定心计的人。”“可以说,王夫人那付尊容,几乎是靠其妹妹、侄女、外甥女、陪房、亲信、告察者们,围绕着她进行的一系列生动表演充实起来的,若没有她们为她作一些血肉的补充,王夫人的形容将比瘪三还要难看。”②李培顺《好个厉害的王夫人———红楼梦人物散论》则谓“表面上逍遥自在、四平八稳的王夫人实则牢牢地占据了贾府权力的中心地位。”“王夫人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吃念佛,无所作为,实则是威而不露,胸藏杀机,而且手段极其毒辣。她随心所欲给人罗织罪名,害死一条性命如同辗死一只蚂蚁。”“《红楼梦》里,王夫人是个最该唾弃的人物。”③施也频《论王夫人》总结王夫人的三个性格特征是:“愚昧和无知”,“自私和冷酷”,“昏愦而又顽固,凶狠而又虚伪。”“作者在王夫人的刻划上,给她披上了贤良,慈善、宽厚、孝顺等层层外衣,然后饱蘸笔墨,满怀悲愤地记录下金钏、晴雯、司棋、芳官等众多女奴的悲惨命运,把王夫人那虚伪、歹毒的狰狞嘴脸清晰地展现于读者的面前。”④可以说,这些说法表面上似已抛弃了阶级论,但骨子里却并未彻底摆脱强调阶级斗争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观念与方法,这显然难以准确描述《红楼梦》的价值,也难以真正理解作者的生存境界。
     在笔者浏览过的论及王夫人的文章中,似以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对王夫人性格特征的描述最为中肯:“王夫人的性格相当丰富复杂。她孝顺婆婆贾母,牵挂在皇宫的女儿元春,顺从并关心、体贴丈夫贾政,疼爱儿子宝玉和孙子贾兰,信任并重用侄女王熙凤,也关怀着妹妹薛姨妈和外甥女薛宝钗、外甥薛蟠,还惦念着娘家哥哥王子腾,厌恶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母子,对妯娌邢夫人及大伯子贾赦等人既尊重又不卑不亢,日常交往及言谈话语中从礼节上说从未有任何不妥之处,对荣府内的家事、特别是大事要负责任;她平素吃斋念佛,在更多的时间里和大多数事务中,她都显示出宽厚、仁慈、矜持、大度。⋯⋯同时,她的主要性格特征也非常鲜明、突出, ⋯⋯可以高度浓缩、凝练成两个字:爱子,即无比关心、疼爱自己亲生儿子、命根子一般的宝玉。”“无论任何事情,只要与宝玉的利害无关或对宝玉不会有任何伤害,一般来说,她都能以一种正常的心态对待和处理,十分平和、稳重、超脱;而一旦事情与宝玉有关,她立刻会变得非常警觉、敏感。”⑤当然, 该文以“精明强干”、“老谋深算”形容王夫人,仍有尚可斟酌商榷之处。无论从文本中叙述者所谓“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等暗示王夫人行事随性的议论,还是从其中具体情节叙写的王夫人行事缺乏智略,如为免宝玉受贾政责备,竟替他掩饰说“袭人”之名是“老太太取的”;而当邢夫人封了绣春囊给她,急、怒、惊、愧的她贸然坐定王熙凤即是绣春囊的持有者。诸如此类,都是与“老谋深算”相去较远的。尤其令人遗憾的是,该文没有着意从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角度加以充分开掘。另外,在把握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关系上,也与文本有比较大的出入,后文将予以辨析。
    
    《红楼梦》充分而准确地写出了王夫人的性格特征,最大限度地表现了她对宝玉的情感依赖,和她大家出身的女德修养。在日常生活中,她既将宝玉视作生命的重心,同时,对其他亲朋戚友也能恪守伦理之道。年届五十,仅存独子的她“, 心耳神意”时时都专注于宝玉,她的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慈与狠、真与假的各种性情在与宝玉相关的场合表露无遗。这种爱既表现为“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将宝玉搂入怀内”的亲昵举动,也表现为避免宝玉受到责罚的“掩饰”言辞,甚至体现在她让人难以接受的近于矛盾的言行举止中。因为深爱,她有时亲昵地呼宝玉“我的儿”,有时又冠之以“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与此相关,她对宝玉身边的丫环们也因人而异地变化着称呼,她认定一心一意为宝玉着想的下人,动情地唤作“我的儿”;她认定可能勾引坏了宝玉的丫头,则怒斥为“妖精”、“狐狸精”、“不怕臊的”或“下作小娼妇”等。她既会因丈夫讲了儿子几句上等“考语”而产生“意外之喜”,也会因袭人之谓“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而合掌念佛,许为知心。素来贤淑的她会有失体统“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爬在宝玉身上大哭”;“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的她,会“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为宝玉,她有时“唬的抖衣乱颤”,有时“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有时高兴得“如得了珍宝一般”,有时“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因为深爱宝玉,珍重自持的她,会冲口说出一些有失身份的话来。她的粗话(“扯你娘的臊! 又欠你老子捶你了。”“放屁! 什么药就这么贵?”“下作小娼妇, 好好的爷们, 都叫你教坏了。”) 、狠话(“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挖苦话(“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绝情话(“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 、谎话(“是老太太起的。”“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宝玉屋里有个晴雯, ⋯⋯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了。”)以及无理之言(“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每每皆因宝玉而发。
    在王夫人的价值系统中,宝玉即是那块使整个价值系统得以有序维持的基石,一旦基石被损———“倘或再有个好歹”、“若打坏了”———则意味着系统的坍塌,而不是小幅的调整。“将来我靠谁呢?”是王夫人最大的顾虑,这绝不是对衣食住行等生存保障的担忧,而是对生存意义的绝望。她的爱让宝玉享受,他有时会“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有时会“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有时甚至“扎手”取笑母亲。但勿庸讳言的是,她出于爱作出的一些极端选择却最大限度地挫伤着她挚爱的儿子。因为“勾引”宝玉而被其撵走的金钏含羞自尽后,宝玉“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而当她清除“妖精”晴雯后,宝玉更是“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甚至“卧床不起”,“心下恨不能一死”。这何尝是王夫人意想得到,而又希望发生的呢。然而,王夫人不可能放弃对宝玉的规矩,宝玉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所爱,走母亲所期待的路———这是价值观的根本对抗———这对在各自的心目中有着独特分量的母与子,最可能成为对方毁灭性的打击者《 红楼梦》正写出了这不可避免的悲剧。  
    对于妯娌邢夫人,王夫人不但没有恃宠而骄,反而尽量迁就,王熙凤因为下人待尤氏失礼,下令捆了听候尤氏发落,这本是大家子中规中矩的行事,邢夫人因与媳妇不睦,故意当众为难她,低声下气地求情放人,王夫人听了,竟站在邢夫人一边数落凤姐:“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即使对待邢夫人之得力心腹王善保家的之类人,王夫人也看视得和自己的“原无二意”,庚辰本脂评夹批曾道破就里:“大书看下人犹如此,可知待邢夫人矣。”即使是对待丈夫的小妾赵姨娘,王夫人也并不争风吃醋,而只是因为赵姨娘实在不堪,才趁着由头发泄一下心中的积怨。如贾环恶意烫伤宝玉后,王熙凤存心提到赵姨娘,于是王夫人便不骂贾环,而“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 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倒得了意了,这不益发上来了!’”对猥琐不堪、居心不善的庶子贾环,王夫人也没有明显的歧视。对待晚辈如贾赦之女迎春、赵姨娘之女探春,王夫人也表现得很大体,故迎春、探春会有“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之语。
    当然,对于娘家人如薛姨妈、宝钗、薛蟠、王熙凤等,王夫人更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亲近。或与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或拉着王熙凤“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话。”对“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的薛蟠也未见任何责备。文本对王夫人慈悲为怀的性格也有较充分的展示,多次通过王夫人自己的言行体现她的慈悲之心:如刘姥姥初进荣府,王熙凤不知就里却不敢造次打发,派人请示王夫人,王夫人回话说:“原不是一家子”,“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虽不排除维护贾府形象的考虑,但更有着对迫于生计奔走富家的穷亲戚的同情。贾瑞病重,需要人参,祖父贾代儒求助荣府。王夫人即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没有。王夫人要求她:“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即使对于为自己所遣而执意出家的“狐狸精”芳官等人,临行前王夫人也“反倒伤心可怜”;作品还通过刘姥姥、宝钗、探春等人之口称许王夫人“怜贫恤老”“, 是慈善人”“, 佛爷似的”;更有甚者,叙事者每每现身说法:“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王夫人的相关言行也引发落魄而经惯冷遇的脂砚斋强烈感慨:“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哭出。”“王夫人之慈若是。”
    文本中还有若干王夫人吃斋念佛、“斋僧布施”、相与姑子的描写,每每被研究者解读为性情慈善,甚或被过度诠释为其性格的表里不一,其实这正是写出了她的意念所系全在宝玉。如周瑞家的送宫花一回,写到“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甲戌本夹批曰“百忙中又带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支笔作千百支用。”元春省亲回“, 太监道‘: 早多着呢! 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己卯夹批曰“暗贴王夫人,细。”第二十五回又有“且说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王昆仑解释说:“这么大的一个家庭千头万绪层出不穷的刺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各种各样无法解决的纠纷,实在使得这位太太,精神不够使用,心情永远阴沉。她的吃斋, 念佛,好静,只能看做是无可如何的逃避。”⑥王夫人吃斋念佛的举动固然不应视为一般意义上的向善,也绝非“无可如何的逃避”,其中所显示的也是她对宝玉非同一般的爱。第三十九回写刘姥姥为凑趣诌故事给大家听:“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这段文字透露出王夫人吃斋念佛的深层动机,珠儿死了,好容易得了宝玉,唯恐再有什么闪失,想借佛力保住这个儿子,给自己生的希望。刘姥姥的故事内容暗合了她的生存经历,而吃斋念佛———感动神灵———如愿以偿的因果律,则正是她和贾母所期待的。
    
    
    
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与王熙凤的关系在部分研究者笔下被描述成一种对抗关系,认为对抗或缘于血缘之亲疏、或缘于权力之争竞,焦点则是宝玉婚姻对象的选择。一些研究者为强调自己的观点,会无视或曲解文本中王夫人关怀黛玉的某些细节。认为王夫人对待晴雯的过激之举实乃指桑骂槐发泄对黛玉的不满,王夫人对晴雯的态度意味着她对黛玉的态度,晴雯的结局即是黛玉结局之写照。平心而论,王夫人对黛玉并没有违背伦常之处。她对黛玉不乏关爱,这一方面出于当家人的责任意识,一方面因为黛玉与贾家的亲戚关系。如第二十八回就写到王夫人关切地询问黛玉吃了新换药的效果:“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后来当贾宝玉开玩笑诌了个方子,拉拉杂杂扯上一堆稀奇古怪的药名儿,并让宝钗、黛玉作证“, 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这个是文本中有王夫人参与的场合中气氛特别轻松和谐的一次,黛玉的言行体现了对舅母的亲近和依赖。作品第五十七回还写到“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间接表现了王夫人对黛玉的关心。当初贾瑞配药须人参时,王夫人不过吩咐凤姐称给他,而凤姐可以谎称没有,可见公家的人参多由凤姐掌管。而当黛玉配药需要时,王夫人也许是动用私蓄及时满足。当然,由文本所示,我们也相信王夫人显然不会倾向于选择黛玉作为宝玉的婚姻对象。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对她形容自己的儿子为“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反复交待:“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这种交待很容易被误解为对黛玉的提醒和爱护,其实,如果深究其心理动机,我们也许会发现,熟知儿子心性的王夫人对黛玉极具魅力的外貌美———这种美在她眼里是不祥的诱惑,晴雯正是因为这种类似于黛玉的美而被清除的———的敏感和本能的提防,她希望这种诱惑远离宝玉,更希望通过警告黛玉使之主动疏远宝玉而消除自己的隐忧。
    我们不敢妄揣“原本”后四十回宝玉婚姻的走向,也不知最终的抉择者究竟是贾母、王夫人、贾政、还是深处皇宫的贾妃? 但由前八十回所叙可以明确的是,宝玉乃贾母、王夫人的心肝宝贝。贾母虽眷爱黛玉,若权衡利弊,黛玉不是宝玉理想妻子的话,贾母绝不至于迁就黛玉。贾母、王夫人围绕宝玉婚事不可能产生实质性冲突,她们的选择毫无疑问都会最大限度的符合于她们眼光中的宝玉利益,无论是宝钗、黛玉还是其他人。虽然前八十回也写到贾母和王夫人的审美观有一定的差距,王夫人欣赏的是袭人式的“性情和顺、举止沉重”、“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贾母则更看重一个人的风流灵巧,黛玉、凤姐、晴雯甚至宝琴等都因了这种美为她欣赏或宠爱。在待人处事上,贾母远较王夫人明智。对于宝玉和女孩儿们非同一般的亲近行为,贾母“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为此也耽心”。不过她采取的是“每每的冷眼查看他”,从而排除了“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的可能,并深感“奇怪”,风趣地猜想“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她虽然解不懂这种性情的独特、超越之处,却也不认为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王夫人则不然,她不是从宝玉身上找原因,而是迁怒于宝玉身边的丫头们,宝玉最亲近的就是她“一生最嫌”、“平生最恨者”。斥之“妖精”、“狐狸精”、“不怕臊的”或“下作小娼妇”,动辄加以“调歪”、“调唆”、“勾引坏了”、“教习坏了”等罪名,必除之而后快。所以,晴雯会因“模样、言谈、针线”他人莫及,被贾母从自己身边安排到宝玉屋里去,服侍他并备作小妾。王夫人却因深恨而诬以“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得了“女儿痨”,致使贾母也只能感叹“谁知变了”而作罢,甚至为王夫人遣晴雯而升袭人的决定叫好。贾母虽然精明强干,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又善于求乐子,故把家事儿悉数交给自己偏爱的儿媳与孙媳,难免因为当家人提供的错误信息而下错误结论。如因凤姐之诬而怪罪平儿、贬谪尤二姐;因王夫人中伤晴雯而误解晴雯。可以推断,贾母和王夫人即使对宝玉婚姻对象存在不同看法,那也只是基于审美观的差异,而不是为各自的私心,如有的学者认为的贾母倾向自己的外孙女黛玉而王夫人倾向于自己的姨侄女宝钗,并暗自较劲,最终王夫人借重元春如愿以偿。王夫人解决异见的法子,很可能是无恶意的欺蒙而决非针锋相对的较量。
    对王夫人与王熙凤关系的误读也以宝玉婚姻对象的选择为焦点,选择黛玉抑或宝钗意味着权力的最终归属。“凤姐儿为了一己私利,即保住自己管家娘子的地位,阻止几乎所有方面条件都比自己强或至少不比自己弱的宝钗以宝二奶奶的身份来到贾府,不顾整个家族利益,极力撮合宝黛的‘木石姻缘’。”她“煞费苦心地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成就宝黛的结合,就能彻底地将宝钗挡在贾府门外。既无根基、也不具备管家之才、更无意管家的黛玉若是成为宝二奶奶,对凤姐儿在贾府的地位是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凤姐儿的这种行为严重违背了王夫人的意图和整个家族的利益,不可避免地和王夫人形成了尖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用宝钗来代替凤姐儿做管家娘子, 对王夫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⑦
    其实,究竟选择谁作为宝玉的婚姻对象,王熙凤充其量只有建议权,不过,她很善于察言观色,洞见幽微。她的种种在黛玉面前不伤大雅的暗示和玩笑,不过基于深会宝黛感情非同一般“, 人物儿”“、门第儿”“、根基儿”“、家私儿”又般配,老祖宗独以二玉为重的事实。加之她本是风趣人,和宝黛等年龄差距不大,关系也亲近,多少还带点出风头的炫耀,这和她看到王夫人提升袭人份例,而“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 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以显示自己的知人之明没有根本区别。凤姐是犯不着和将来的“宝二奶奶”争家政权力的,连平儿尚且懂得:“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其实正如该文作者任少东认定的:“王夫人虽然不直接管家,却仍是无可争议的当家人,凤姐儿不过是代替王夫人管家,真正主事的依然是王夫人。”⑧据文本所叙,王夫人不仅随时过问熙凤家事,如月分钱是否按时发放;也会声泪俱下斥责熙凤,如绣春囊事;甚至取消王熙凤已经做出的决定,如捆绑下人听候尤氏发落事;或随时亲自出马,杀伐决断,如清算晴雯、芳官、四儿等⋯⋯而王熙凤往往大事小事如协理宁国府或是发落丫头小子等,都请示王夫人。甚至小产了不能理事,还“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被王夫人误解并责备也只能下跪陈情,有时竟落得“灰心转悲,滚下泪来”,甚至“添病”的结局,又谈何“煞费苦心地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呢⑨ ?
    王夫人与熙凤因为姑、侄关系,王熙凤又聪敏过人,精明能干,王夫人对她有着不同一般的亲近与依赖。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因王熙凤回说“缎子”事,王夫人顺口说“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王熙凤随即答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的反应是“一笑,点头不语。”在这一段对话中,插有数条脂砚斋的评语,揭示王熙凤机变欺人的性格以及王夫人对此的看法。甲眉: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甲侧:试看他心机。
    甲侧:深取之意。

    据脂砚斋的理解,王夫人完全知道王熙凤此言不可信,但她仍非常欣赏她的这种灵活机变,这无疑出于对“王夫人”为人处世的充分了解。而作为一般读者的我们,读出的或许是王夫人虽然看破王熙凤的机变欺人,因为袒护侄女,却不愿说破的心态。在其他场合,也同样表现出王夫人对王熙凤不同一般的情感联系。对王夫人与王熙凤关系的正确解读,是充分理解和合理评价王夫人的基础。由于任少东一方面希望公允论及王夫人的复杂性格,故有“信任并重用侄女王熙凤”的说法⑩ ,而为了强调凤姐的私心和王夫人维护家族利益的立场的冲突,又会有王夫人“越来越对凤姐儿不满”,两人之间存在“尖锐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的结论。其实,正如王夫人与王熙凤因为姑侄关系而相互眷爱、倚重,焉知王熙凤与姑表姊妹薛宝钗不会同样具有一份特殊的亲情,正可互为臂膀呢?
    三
     由于《红楼梦》题材内容的特殊性,作品以宝玉为中心展开的相关描写尤其是体现母子关系的相关情节最大限度的显现了作者及其母亲真实的生存状态。脂砚斋作为谙熟作者日常生活经历的过来人,同时自己也有着类似于作者的深刻的亲情体验,对王夫人、宝玉母子关系的理解非常透彻。脂砚斋由阅读唤起了自己真切的生活记忆,和对亲人逝去、母爱难求的伤感,因此针对王夫人言行的点评,多集中于体现母爱之处,且情感强烈,充满愧悔。正是这种带有感同身受的哀切体验的评点,充分而明确显示了作者表现的每一个具体情节和情境的生活真实性,虽然其中有些或许是作者根据真实的感情状态虚构的,但恐怕有些就是生活中实际发生过的实事:
    甲侧: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甲侧:余几几失声哭出。

    甲侧: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
    甲侧:慈母娇儿写尽矣。
    甲侧: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 哭杀幼而丧亲者。
    甲侧:是语甚对,余幼时所闻之语合符,哀哉伤哉
    己夹:未丧母者来细玩,既丧母者来痛哭。
    己夹:忽加“我的宝玉”四字,愈令人堕泪,加“我的”二字者,是明显袭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 又气又恨,宝玉罪有万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
    庚夹:妙极! 忽写宝玉如此,便是天地间母子之至情至性。献芹之民之意,令人酸鼻。

    阅读时如此强烈的痛楚感,是一般读者不太可能产生的。而脂评有时更揭示出字里行间一般读者难以读出的意蕴。如王夫人得知晴雯死后,要求立即入殓,抬往城外火化,结果“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对此脂砚斋有评:收拾晴雯,故为红颜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儿痨不祥,今则忽从宝玉心中道其苦。又非模拟出,是已悒郁其词,母子至【按:疑为“之”误】心中体贴眷爱之情,曲委已尽。
    王夫人谎称晴雯死于“女儿痨”,为的是有理由作速处理晴雯丧事,以免宝玉为之牵缠,而宝玉果不出其母所料,竟找了借口一个人跑出来想悼念晴雯。通常,王夫人的谎言最易让人联想到的是她的残酷绝情,而脂砚斋却认为作者写出了“母子至心中体贴眷爱之情”。这一方面固然与脂砚斋的伦理观、审美观有关系,另一方面却更与他深知王夫人形象原型之性格有关,也与他熟知作者的写作心态从而能以异于常人的眼光解读王夫人形象有关。
    脂砚斋不止一次地强调,作品所写乃作者之亲历,故情节、结局非人可料,不是根据一般的生活逻辑可推想得了的,也不是遵循一般文学规律可捉摸得到的:“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11】
    所以,要想对八十回以后各个人物的命运、贾府的最终结局作出设想或断言,都只可能是徒劳,这正如我们从开篇起,不断往下读,总不能猜着下文的精妙一样,因为它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对应着一段真实的历史,这是任何个人哪怕是《红楼梦》作者一样的天才作家都拟想不出的。
    《红楼梦》写出了极具有叛逆性的宝玉形象,也写出了一方面爱子如命,一方面却又把儿子推向绝望的母亲王夫人形象。《红楼梦》的作者凭借他不同寻常的生存体验,以及更加不同寻常的感受世界的艺术思维和人生境界,向世界提供了一部由形形色色的人物本身的行为和命运构成多声部的别具一格的复调性作品。
    注释
    ① 《“严父”“慈母”及其他———从贾政、王夫人的形象塑造看曹雪芹的创作危机》《, 安徽师大学报》1981年第三期,第71- 72 页。
    ② 《红楼梦学刊》1990 年第1 辑。
    ③ 《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8 年第四期,第103 ,105 ,107 页。
    ④ 《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1983 年第4 期,第58 页。
    ⑤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69 ,170 ,172 页。
    ⑥ 《红楼梦人物论》北京出版社,2004 年版,第109 页。
    ⑦ 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78 - 182 页。
    ⑧ 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63 页。
    ⑨ 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79 页。
    ⑩ 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69 页。
    【11】 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 红楼梦学刊》2007 年第4 辑,第180 页。
    (本文作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邮编:410081)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4期
    
    原载:《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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