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巧不过老太太去 宝钗讨好贾母,说“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说:“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姐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 贾母这话不是吹牛。可以设想,当年的贾母,比起比她晚生五十多年、活动在“不比先时的光景”的环境里的凤姐,在阅历、见识、势派、作风……各方面,都要“来得”。贾母晚年成了贾府养尊处优的太上皇,有时她议论管理家务的见解,比正在管家的凤姐有见识。贾母对工艺美术、鼓书、戏曲的欣赏,发表过不少为凤姐所缺少的见解,掌握了不少有关艺术的知识。至于待人接物,贾母比凤姐显然要老练得多。贾母对鼓书“凤求鸾”的批评,虽是地主阶级对封建思想的统治感到不稳所发出的哀鸣,然而它也抓住了歌颂才子佳人作品“陈腐旧套”的弱点。而惯会插科打诨的凤姐,只能对贾母的“掰谎”作一点逗人笑笑的肤浅的注解。若论讲笑话,贾母不及凤姐那么多严,不象凤姐那么有旺盛的发表欲。但是,真所谓“姜是老的辣”,贾母说的笑话,有凤姐所缺少的辣味。元宵夜宴那回,贾母接受众人“赏一个”笑话的请求。从容不追.说了一个胡听越觉得好听的笑话。但是同时,这个笑话也使人感到疑惑,想知道它的矛头究竟是在对着谁的: 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唯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讲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众人听了都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者行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那日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 贾母这个笑话把众人都逗笑了,“伶俐嘴乖”的凤姐也笑了。凤姐接着给自己解嘲,同时也意在言外地回敬了贾母,疆说:“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 不知道贾母这个笑话,是不是象宝玉编来刺黛玉那个笑话一样,是作家曹雪芹自己编的。即使它是现成的资料的被利用,也分明显示了利用者的创造性[1]。凤姐那句声明——“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表面的意思是说,所以我们是没有吃过猴儿尿的。里面的意思是说:既然老祖宗您也并不笨嘴笨腮,难免也是吃过猴儿尿的吧?曹雪芹真不愧是一个大作家。他能这么花样翻新地写出凤姐与贾母那种互相“编派”的亲密关系。“伶俐嘴乖”的凤姐基于她平日深知贾母乐于受自己一刺(不乐于受贾放一刺)的脾气,所以才有了灵感,来了这句意味深长的回敬。 就情节本身来说,作为人物性格的描绘来说,贾母所讲的这个笑话,在趣味方面并不比凤姐那“一概是市俗取笑”的笑话高明。这个笑话和凤姐接上去的科诨,在生活趣味方面是互相照应的。没有因为种种条件的不同,而在喜欢什么等方面有了根本性的差别。我们知道,一切个性都是有条件地暂时地存在的。宝钗捧贾母而抑凤姐的说法,其确切意义是相对的。老年的贾母与年轻的凤姐之间,并不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如果可以单纯强调她们两人的共性,那么,可以说年轻的凤姐是当年的贾母,年老的贾母是过了时的凤姐。凤姐的今天是贾母的昨天,今天的凤姐是当年的贾母。鲁迅说过:“……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2]鲁迅这段话对于我们认识凤姐与贾母的共性很有启发。 二 静悄无人咳嗽 贾母在不少《红楼梦》人物眼里,在那些维护封建制度的读者眼里,都俨然是神圣得不可侵犯的。我这样把她和凤姐比来比去,该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在借贾母来抬高凤姐吧。 人称悲剧的《红楼梦》,包含不少喜剧因素。好象庄严与滑稽在互相渗透,有时越要显得庄严,却更使人觉得滑稽。秦可卿大出丧,贾妃归省或贾府除夕祭宗祠,都有不少仿佛庄严其实可笑的情节。秦可卿出丧,惊动了和四大家族关系密切的统治阶级的上层,形成了热闹非常的大场面。这样的场面可能使人惊叹、羡慕、嫉妒,也可能使人更加感到滑稽。曹雪芹不只要写贾珍为了抬高丧事的庄严感而花钱给贾蓉买官衔,不只要写凤姐在尼姑庵里胡作非为等情节,还要写秦可卿致死的原因和贾珍那如丧考妣的种种表现。这一切,不妨当作曹雪芹对封建统治阶级的伪善的讽刺来读。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和情节虽已删改掉了,但却删得并不干净,好象作者不太甘心按照“老朽”的要求行事。正如脂评所说,是“不写之写”,留着没有删尽的线索。比如:死了几媳妇的贾珍,当众“哭得泪人一般”,众人忙劝他“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贾珍后来成为贾琏偷娶尤二姐的重要牵线人,读过后文重读这些关于贾珍如此爱怜儿媳妇的描写,不免引起怀疑,怀疑作家曹雪芹是否故意留下破绽以引起读者的思考: “满口仁义道德”的地主阶级,是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还有,“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的贾珍,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理殡殓,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这些描写和严肃的讽刺画之间,颇有点界限难分之感。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母是归省的贾妃的主要配角。按照“王法规矩”,贾母却扮演了接驾的主角。按照家庭关系,贾母又扮演了“聚天伦之乐”,其实哭哭啼啼的主角。贾母“按品服大妆”,在荣府大门外等候元妃驾到。先迎接太监进府打听消息,后来“连忙路旁跪下”接驾。接入正室,贾母又跪地阻止贾妃“欲行家礼”。贾妃搀起贾母和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这些情节既能引起读者一定意义的怜悯,也能引起读者的滑稽感。如果说这些情节主要不是作者对贾母的揶揄,而是作者对封建帝王的罪恶的曲折的揭发,那么,另一次贾府的大典—“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看来至少不是对贾母和她所代表的贾府的歌颂。 正如贾妃归省,“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那种铺张场面的肃穆气氛一样,祭宗祠虽属一种形式主义的礼节,它的气氛也堂哉皇哉。在新来的小客人薛宝琴眼里,贾氏宗祠里那块“先皇御笔”的“星辉辅弼”的“九龙金匾”或“俱是御笔”的对联——“以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足够显示贾府的来头不小。这还不过是祭宗祠的硬布景或大道具,正式开幕就更热闹了。俗话说: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反正总有人看,何妨只图热闹。贾氏族人在荣宁二祖遗像之前,按辈分男女排班立定,然后由“贾母拈香下拜”,带动众人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激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这种庄严仪式,显得多么神气。但在这种堂哉皇哉的气氛背后,不只是伴随着地主阶级的没落,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加剧而形成的贾府的分崩离析,而且读者可能觉得,包括“长房长孙”的贾蓉,这些传递祭祖宗的菜的角色,他们的手不见得比石头狮子的脚爪干净。因而可以说,这些庄严的场面不仅是对贾府而且是对贾府的“老祖宗”的讽刺。 三 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才好 假定说贾母也是曹雪芹所讥讽的对象,那么,在手法上较之对贾珍的讥讽要含蓄得多。作者没有故意把贾母写成一个老妖婆,而是在符合她那“老祖宗”的身分和地位的条件之下,在一定情节中刺她一下子。刺得不很露骨,却越读越感到刺得有力。比如在鸳鸯抗婚和中秋夜说笑的情节、场面中,不仅暴露了贾母与儿子贾赦的矛盾,而且暴露了贾母那凤姐般心地狭窄的精神状态。贾母听了鸳鸯控诉之后,气得浑身乱颤,说道: 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对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不消说,长于塑造人物的《红楼梦》,这几句话也能生动地表现出贾母的个性。这些话虽然是贾母生了气的时候说的,但她的话说得也颇有点谈笑的色彩。不过,我们假定说这些话带点耍无赖的色彩,不算对“老祖宗”的冒渎吧?凭什幺就能断定,贾赦要弄鸳鸯去当小老婆,就一定是包括王夫人等辈存心要“摆弄我”呢?看来无非她那特权地位所形成的权威感,在这种场合自觉不自觉的流露。一向把贾母当成“太上皇”的王夫人一听,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怪上了壬夫人,更不敢劝。李纨早已带了姊妹们退出。只有探春才敢捉醒贾母:“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儿如何知道。”在曹雪芹笔下,贾母并不是坏就一切皆坏的绝对化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一贾母一听,忙为自己解嘲,笑对薛姨妈说:“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象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说:“不是偏心。”又向宝玉说:“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这些描写并未冲淡贾母以贾府权威自居的基调,而是表现形态的多样化。假定我们说贾母以开玩笑的方式,掩盖她不满贾赦夫妇而迁怒于王夫人的真实心理,未必就委屈了她。贾母迁怒于王夫人的那些话里,也暴露了地主阶级内部的互相争夺。不过平日贾母不这么公开流露她的看法。在贾赦与贾政之间,关于权力的暗斗,贾母偏向贾政。关于这,中秋夜贾赦的笑话有所暴露。贾母对贾赦的笑话的反应,再一次以另外的形态,流露出她的偏心。 中秋赏月,贾母一再提到所谓合家团聚的重要因素,是有贾政在家。贾政所说的“怕老婆”的笑话,其实无聊,贾母高兴,也象凤姐在她跟前凑趣那样,有说有笑给贾政的笑话作烘染。而贾赦的笑话,却引起贾母相反的反应。不知道贾赦是否有意,他讲的笑话刺痛了贾母的心。贾赦说:“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会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的。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针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的父母,心偏的多着呢。’” 贾赦这笑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 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才好。 贾赦一听此言,便知自己出言冒撞,引起贾母动疑。忙起身笑着给贾母把盏,用别的话岔开。贾母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后来贾赦回屋,在路上绊伤了腿,派去问伤势的婆子回话说“也没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 “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于是把贾赦说的笑话,给王夫人、尤氏等复述一遍。众人为了缓和矛盾,向贾母解释,说“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贾母与贾赦之间,这场令她不愉快的纠葛就此结束,却给读者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被贾赦笑话刺伤了心的贾母,虽然不能控制她对贾赦的不满,却又不象凤姐之于使她不快的赵姨娘那样有失身份地破口骂人,论涵养,贾母远为凤姐所不及。但贾母那竭力控制终于控制不住的怨气,作为一种剥削阶级的思想感情的表现形式,和凤姐那“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的阴暗心理,究竟有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和祭宗祠那庄严肃穆的排场相对照,看来贾母这样的表演更接近于她心灵的真实。 四 空屋子还有两间 不论从那一方面作比较,凤姐和贾母之间的差别都很明显。但是两人性格也有很明显的一致性。这一致性的表现形态之一,是祖孙两代都爱说笑话,而话题往往离不开银钱二字。仿佛一提起它,便有许多乐趣。比如凤姐贾母假装要薛姨妈请客,那笑话读起来是乏味的,但她们自己却以为是很有趣味的。 凤姐 姨妈,看仔细忘了。如今竟先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 贾母 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风丫头到得了实惠。 凤姐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 贾母 呸!没脸的,就顺着杆子爬上去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 凤姐 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的口气。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筏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翊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揽闲事,这可好不好? 在这种开玩笑的话里,流露出她俩对货币的爱好以至崇拜。她俩假装要占有别人的银钱,好象是在讥讽人们对银钱贪欲。其实这也是她俩那占有欲旺盛的表现。这些对话使我觉得“真不害臊”的,何尝只是凤姐这个孙儿媳妇。 尽管贾母和凤姐之间各有其鲜明的个性,她俩的共性却是不难觉察的。比如为了表示热情而挤出热情这一点,似可说今天的贾母也是今天的凤姐。旧时代的《红楼梦》研究里,有一种“影子”说。例如,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种说法不无根据,不过没有人说凤姐是贾母的影子。我也不愿硬把凤姐当成贾母的影子来看,因为两人之间的个性有鲜明的差别。不过,这种差别不是绝对的,因而强调两人的共性,并不就会抹煞她们的个性。请看这样的情节:李婶娘这一群新客忽然来到贾府,贾母的客套话不过是一种“陈腐旧套”: “怪道昨日晚上灯花儿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贾母这话,也象凤姐说来表示欢迎林黛丰的话那样矫揉造作。凤姐常常自吹自擂,贾母何尝真比凤姐谦虚。贾母接待刘姥姥时,说话貌似谦虚,其实是在自我吹捧。凤姐当然说不出“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这样的话来。但凤姐跟着贾母留客的话,同样具有自夸的特点。 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剥削阶级的优越感,在凤姐话里很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交际应酬比凤姐老练得多的贾母,敏感到这些话太带刺儿,连忙说:“凤丫头,别合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得住你打趣他?”贾母这是为刘姥姥解嘲,为凤姐的冒失补漏洞。但这是不是可以认为,贾母完全不象凤姐那样乐于自吹自擂?未必。她这种权威感旺盛的人,不论装得多么谦虚,总不免会自吹自擂的,不过表明她吹擂得比凤姐含蓄一些而已。这好比俗话说的“乌鸦笑猪黑”——彼此彼此。不论是乐于把银钱当说笑的话题,还是喜欢利用机会卖弄优越感,凤姐中有贾母,贾母中有凤姐。她们有各自不同的个性,但她们的共性是很明显的。为了认识凤姐请贾母出来作陪,这有损于“老祖宗”的优越地位吗? 五 怎么背地里这么坏 曹雪芹未必是要利用人物对话揭发地主阶级的丑恶,他对他所反映的生活的认识有局限性,《红楼梦》所反映的生活,作为读者的认识对象,对当时和未来的读者却很有价值。 《红楼梦》较比《儒林外史》那样的讽刺文学,显得生活内容更丰富,作者对丑恶现象的讽刺也更深刻。后者嘲笑临捆还嫌两根灯草费油的吝啬鬼严监生,比《红楼梦》对凤姐和贾母的讽刺露骨得多。但它对于剥削阶级丑恶的意识形态的反映,不如《红楼梦》的内容丰富。同一事物有多方面的意义,有些作品却往往妨碍读者自己从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中发现它所包含的其他方面的意义。所谓“耐人寻味”的艺术形象,其所以“耐人寻味”,主要在于作者头脑中所反映的生活本身的丰富性没有被削弱。 艺术的夸张手法,意味着生活的某一方面的特征和意义的被突出。倘若所突出的偏偏是非代表性非主导性方面的,其结果必然是对形象的原型的歪曲,其意义相当于瞎骂或乱捧。不论多么朴素的艺术形象,既然是作者对实际生活认识的结果,而作者的认识又不可避免而且应当有所着重,因此相对地说,质朴的形式也是一种突出和夸张。只要方法是现实主义的而不是形式主义的,那么,形象虽然区别于普通实际生活,它仍能保持生活本身的丰富性,这就给读者提供了再认识时有所发现的可能性。就这一意义来说,典型化的形象不只具备思想教育的价值,而且具备诱导读者去认识作品所反映的生活的作用。 思想的明确性与形象所概括的生活的丰富性的对立统一,是《红楼梦》区别于《金瓶梅》一类小说的特点。这种特点,在老少两代凤姐的形象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包括她俩的谈天说笑,作者对她们那丑恶灵魂的讽刺,虽然含蓄,却并不含糊。形象对生活的再现有所着重,却并不因此使反映对象简单化。对话的社会意义不难理解,但它并不肤浅。凤姐和贾母那内容形式都不雷同、却体现着低级趣味等共性的谈吐,例子举不胜举。 贾赦等人散去之后,尤氏巴结贾母,说她“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里,今夜不要团团圆圆?如何为我耽搁了。”这和她在游园吃蟹那回,被凤姐的笑话刺得痛快,因而说“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那样,贾母这些笑话的内容,比凤姐说得含蓄,在趣味方面却同样不太高级。至于她俩拿鸳鸯的遭遇当笑话说,更加表现出这一老一少的凤姐,简直成了黄色节目的一对搭当。 贾母是贾府全家最大的偶像,她的存在象征着地主阶级的尊严。为什么作者不加掩饰地写出贾母性格的这一面,或者说,偏偏要象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那样,把这一面拿到强光下面来照一照呢?这是关系到《红楼梦》基本的思想内容的问题,也就是作者的倾向性以至世界观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还有待于探讨。在这里,我暂时只把这样的细节借来,说明凤姐与贾母等其他人物在性格方面的联系与区别。较之她们在统治奴隶这个大问题上所反映出来的立场和手段,这样的细节当然是微乎其微的,但作为作者对贾母之流的不敬,或者说他老实地向读者提供认识的客观根据,这样的细节的意义也很值得重视。 “凤姐泼醋”那回,贾母说话所暴露的,看来不只是什么低级趣味。 ………… 贾母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众人 (笑) 贾母 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给你陪不是。你今儿别要过去——燥着他。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到看他好,怎么背地里这么坏。 尤氏等 (笑着说)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 的什么是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 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到不象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 贾母这么容易改变她对平儿的判断,好象是择善而从,又好象是一种常有理。她对尤二姐或晴雯,也是这么轻信和轻易下结论的。后四十回写她对黛玉,也没有歪曲她这带一贯性的作风。平儿没有象后三人那么吃贾母的苦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六 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 贾母和凤姐的共性,主要不表现在上述有关银钱和有关闺房生活的兴趣上。她们的共性的更重要方面,是她们都在千方百计维护摇摇欲坠的封建旧秩序。 读者都知道,贾母既爱宝玉,也爱凤姐,但是贾母对他俩的爱,有完全不同的着眼点。贾母对宝玉,是当作一个幼稚的有趣的孙儿,不是当作有叛逆性格正在成长的少年来爱的。贾母对凤姐,除了爱凤姐填补她那空虚生活的“孝心”,“美人胎子”般的容貌,……还爱凤姐撑持家务的本领。以不管事的“老废物”自居的贾母,其实是在重大问题上不放弃她那权威作用的。后四十回续书的长处之一,就在于合理地写出了贾母在宝黛婚姻问题方面的决定作用。不论如何,贾母重视凤姐的一个原因,在于寄托“齐家”的愿望于这个“裙钗”。 以“老废物”自谦的贾母,平日也不是完全不过问家务事。抄检大观园这样的大事件,不就是由贾母提出要扭转大观园秩序混乱的局面所引起的吗?贾母维护封建秩序的活动远不止此,还表现在文艺批评方面。“史太君破陈腐旧套”正是这种活动最集中的表现。如果说抄检大观园贾母只不过居于幕后,那么,她攻击鼓书《凤求鸾》就是所谓“赤膊上阵”的了。较之抄检大观园早出现二十回书的这一情节,可说是贾母镇压奴隶的行动的舆论准备。凤姐在这回书里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凑趣的配角,她那所谓“效戏彩斑衣”的表演,是以轻松的形式对贾母的一种变相的配合和支持。凤姐模仿女先儿说鼓书的情节不占主要地位,远不如她执行抄检大观园的决定时活动具体。但她在两种思想的斗争中,为贾母那所谓“掰谎”的谎言打了圆场,明显地附和着贾母。不论两人的具体活动有多么显著的差别,在维护旧秩序的政治倾向上的一致性是绝对的。 祭宗祠和攻击鼓书《凤求鸾》,都是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教条的虚伪性的具体暴露。如果说“除夕夜宁府祭宗祠”中的贾母,扮演的不过是虽然地位重要,其实是例行公事的角色,那么,“破陈腐旧套”中的贾母,在反对新事物的斗争中则扮演了为贾府所有成员不可企及的重要角色。 正如甄宝玉贾宝玉不见得同样是两个具体的人物那样,鼓书《凤求鸾》很难说和《西厢记》、《牡丹亭》一样是具体的文艺作品。不过从女先儿的叙述和贾母对它的攻击看来,《凤求鸾》同样是以才子佳人为题材,以争取婚姻自由为主题的作品。贾母无例外地是政治标准第一的“批评家”,但她却从艺术标准、艺术水平入手,向这个不利于旧秩序巩固的作品开刀。贾母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这仿佛和曹雪芹在第一回书里反对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的作品的陈腔旧套没有差别。其实贾母主要不是在反对公式化、雷同化、一般化的文风。她的评论本身表明,她所要竭力反对的,不是艺术形式而是政治内容。她抨击女儿私订终身是坏事,“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佳人”,这是使她恼火的原因。她这些评论的目的十分明确,联系起后来在大观园治安问题上所发表的指导原则来读,分明可以看出她的评论的功利目的是什么。评论的最后部分更加显得旗帜鲜明,对贾府的统治颇有实际意义。 ……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上手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这样自然大家子的人口不少。奶母丫环,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环?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 众人只管捧场,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而对于“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这句话的潜在含义,却没有什么分明的反应。我们如果联系贾母在管理园子的问题上的那些话,例如“倘略沾染些,关系不小……”来读,就可看出她在这里所说的“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是为了动员包括奶母丫环一切伏侍小姐的人们防止越礼的“别事”发生。这也是在发出警告,出了问题“岂可轻恕” 七 还离脚踪儿不远 贾母抨击《凤求鸾》没有现实根据,“编的连影儿也没有”,理由很多。其中一条就是这种作品里的才子佳人都不合地主阶级的政治标准。“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关于才子的政治标准,贾母的立论也不含糊。“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总之,不论她说这些话是否针对着外孙女儿或她所爱的孙子,却都是在攻击敢于冲击封建制度的思想倾向。这既暴露了她服从地主阶级利益的意识和方法,也暴露了她所隶属的阶级的一种恐惧与虚弱的心理。对于《凤求鸾》的创作动机,她说得更加武断。 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大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那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贾母这些抨击编书人为什么要说谎的话,未必不是一种“诌掉下巴的话”。至少,金钏为什么会被迫投井的一个原因,即王夫人在午睡时所听见的她和宝玉的对话,也可说明,不是“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的。不管贾母怎么巧,她那自以为绝对正确的文艺批评,其实经不起客观实际的检验。接着,她那一张巧嘴越来越变得笨拙,她的结束语分明是自相矛盾的; 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既然你贾母为人正经,断定以才子佳人为题材的作品是坏书,为什么你又有那么大的兴趣,要瞒着“姊妹们”偷听它呃?难道真有一种只欣赏形式而不欣赏内容的正经批评家?假如不是凤姐模仿女先儿说几句逗人大笑的鼓书,用她那即兴的《掰谎记》来替贾母圆场和圆谎,这位权威评论家的说谎,轻易就能下得了台吗? 贾母在某些方面虽然比凤姐高明,却不是一切方面都比凤姐高明的。正因为凤姐也有高明之处,所以较敢承认自己弱点的李纨,用“这实在是老太太想的到,象我们年轻的人,十个也赶不上”的话称赞贾母之后紧接着称赞了凤姐说: 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了。[3] 李纨称赞贾母的高明,是以贾母吩咐园中的婆子们,对待穷亲戚喜姐儿和四姐儿,要和家里姑娘一样照应那些话为根据的。其实,正如贾母关心大观园的治安,防止家中的“佳人”越礼那样,这不过表明半退休的老“凤姐”,对于贾府大小问题有所关心。就管家的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丰富性这些方面来说,贾母使她所重视和依赖的凤姐相形见绌。不过,贾母和风姐一样,对于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未来,虽然早有预感.却都束手无策。一方面打肿脸充胖子,对外以至对内还要造成一副繁荣的假象,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贾府在走下坡路,只得回忆昔日的繁华来冲淡今日的哀愁。这一切不是表明凤姐或贾母已经丧失了“鬼聪明”,而是那对她们不利的客观形势,不再给她们提供发挥“鬼聪明”的便利条件罢了。 情节表明:贾母之于凤姐,不过是一座不牢靠的冰山。凤姐生活于其中的贾府,既已不再是贾母从前得意地活动于其中的舞台,因而今天的凤姐终究不能算作昨天的贾母,明天的凤姐也不能成为今天的贾母。李纨奉承凤姐离“老祖宗”的“脚踪儿不远”,这种奉承话经不起推敲。也许,这是小说作者对于那崇拜旧事物的习惯势力的一种曲折的嘲笑。但就维护封建统治的阶级本能来说,凤姐之干贾母,的确是“离脚踪儿不远”的。不论如何,贾母和凤姐在性格上的差别和联系,是《红楼梦》艺术成就的重要标志之一。 [1]在同一回书里,凤姐接着自动讲了半个目的在于“编派”贾母而又中途转舵的笑话。不论是从人物的相互关系着眼,不论是从贾府形势着眼,都足以说明,作者曹雪芹不是在卖弄会编笑话的率领。 [2]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第187—138页。 [3]此段引文从戚本。 原载:《论凤姐》第十四章 原载:《论凤姐》第十四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