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红楼梦后卅回》书稿系吕国伟先生创作并经斧凿之稿,本网站所发均为上半回,热诚欢迎读者朋友向本网站或者吕先生本人提出宝贵意见! 话说宝玉方走至栊翠庵墙角根下,却恍惚看见前面听秋亭里有个人影在那里凭柱临风而立,因自思:却不想这里又有个与我一样的品琴感发之人,此时断不是林妹妹,她目今旧疾在身,况她即是现好着,也从不能在风口里略站一时。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这般应时对景!一面想,一面挨了过去。 正胡思乱猜间,只听那人笑道:“我只当是谁,原来是二哥哥。我看着冒冒抢抢的,着实唬了一跳。”宝玉方听出是惜春的声音来,也笑道:“原来是四妹妹。”说话时,已拾阶上了竹亭,因笑问:“黑天月地的,怎么这会子反跑到这里来了?”惜春道:“可不是正有件事要劳烦人,因听得好琴,就听住了。”宝玉忙笑道:“我也不是才刚无事闲逛,不想偶听见里面弹得好琴,确是实在的妙,也就听住了。方才弹琴的,大约是栊翠庵的妙玉了,长年一起住着,倒不知他通此雅艺,也从未见人说起过。”惜春笑道:“二哥哥如何知道是他?算你耳福,可不正是他。”宝玉此时借些微月色正细瞧此亭,只见亭柱两侧棕漆绿字一副对子: 梅阑宜吟月,竹语堪听秋。 一壁看着,心下不禁赞叹,听了惜春说时,便笑道:“我那里来的耳福,只不过凑巧结个耳缘罢了。妹妹才说有事来这里,敢不是有求于他?他素日为人冷僻惯了的。”惜春道:“正是的呢。”顿了一下,又正色道:“果真你说得不错。因我近日空闲时偶来妙玉这里走动,所以深知,为人怪癖,孤目冷心自是不用说的了,他也原这样。只今夜这琴说来有些怪奇,这里面有些原故也定不得。”宝玉见他说的正重,忙问:“怎么个原故?”惜春道:“我往他那里,也曾见过有具琴,也曾偶听过他论琴道,他说:‘古人中琴有五不弄,即风急不弄;大雨不弄;雷不弄;霜、雪不弄。这琴原系高雅之物,圣人制之以正其心端其德,是故有此五忌。我却是出家修行的世外人,所以相互抵悖处自然有之,此琴惟在风雨霜雪发动时随之而发,只为略遣情性而已;倘或风静云平时操之,则又有何情趣哉!’所以我深感纳罕,今天操琴,难道有何原故不成!”宝玉笑道:“他原身居铁槛之外,并不肯循蹈圣贤先辙,正因此方不偶于世俗,究竟也不必觉得奇怪。他不囿陈规,只不过陶性遣情罢了,万不愿象世人一样,必定要为自己划一个圈子站进去,就自谓贤德圣人了!”惜春听了笑道:“听你这话,虽有可取之处,也还罢了,但他就未必真是槛外人了。琴者,心也,由心而发方为真琴。他纵有此技,终因心根不净之故,故泄哀音。”宝玉听他如此说,不禁笑道:“我竟不信,你比他还心根净。俗语说:‘佛法尚有三不能’,何况是他呢。修行必定要无嗅无闻不成,人人不早上了灵山了!乐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偶一操琴,不过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罢了。”惜春默然无语,半晌方自叹道:“可见有些人虽剃了烦恼丝,心里未必就清洁的了,倒不如不出家的为是,他也把净土给污亵了。” 过了会子,惜春叹道:“也罢了,原要寻他的,这回子也断不好再进去了,咱们且回罢。”说毕,一径同了宝玉寻路往回走来。宝玉一头走着,心中仍惦念着栊翠庵的妙玉,不知他此时神情光景是何等孤戚呢,听惜春所言之意,此刻竟不便去遭扰了。因问惜春道:“四妹妹既与他有些相交,料也听说过方才所抚曲子,敢问妹妹,可知那曲名么?”惜春见问,遂道:“说来由不得人不信,不只我从未听说过,怕是就连平时善听琴者,想也不是他知音!”宝玉不禁诧异,问:“这是怎么说?”惜春道:“自从他那年住进咱们园子来,我有缘惟听过一次,今儿才第二次,不想你也偏赶上了。那正经琴谱名目繁多,五曲九引十二操都是平时口内说得出的,独他这个实在难说。上回偶得空儿问他,他便告诉了我,真真是闻所未闻,他的谱稿中竟有一曲唤作《江南散》的。我想咱们也算是念过两天书的,竟从来未曾见闻过此曲,问他时,他方说:“这琴曲原是先师所遗,世间只恐没第二个人了。”他师傅早在几年前就圆寂了,他方搬来的,可见此曲如今只有他一个能了,方才在那亭里听时,我便猜疑,想来定是《江南散》无疑了!”宝玉听了,便只感叹。 一时到得藕香榭,刚至夹道楼门前,却听一阵叽叽咯咯之声从院内传出。宝玉笑道:“四妹妹这里今儿如何这般热闹?冷落了这些日子,原早该这样的。”惜春侧耳听了听,道:“是云丫头在那儿混闹呢。好像也有三姐姐、绮姐姐在说话呢。”才说完,又是一阵脚步声,院门响处,果见湘云、探春、李纹、李绮四个从里面出来,一头走,一头笑着兴谈高论,又有一群丫鬟婆子紧随相送。湘云眼尖,趁月光一眼便看见他俩,便嚷道:“这好!今儿才刚议定我们这会子来,你却不知那里躲清静去了,倒诓人好等。”惜春忙笑道:“才出去走走,就回来的,不想姐姐们来偏了,恕罪。”说着忙又往里面让。湘云又向宝玉笑道:“你还不快回家去,袭人使人来问了几次了。”彩屏与众婆娘也都说:“可不是,已来我们这里找了两次了。”宝玉那里肯听,冷落了这些日,好容易得了此时,越发一切顾不得了,只说:“在家嫌着腻歪,出来又混找,更是一个无事忙,不理也罢了。”说着,与众姐妹复又进了藕香榭。 湘云走着,口内犹说:“彩屏这小蹄子只会哄我们,说你这一去,也不知道去那里,竟不愿意让我们多呆一会儿。奴才已是如此,可知主子更嫌着厌腻我们了。也没见,你既出去,竟没一个丫头子跟着,我就不信。”彩屏及众丫头们都忙笑说:“不敢,实是我们姑娘今儿特吩咐过的。”宝玉也笑问李纹李绮道:“今儿才来的?怎么不见大嫂子?”又道:“宝姐姐乍乍的这一去,园里倒像少了几个人似的。姊妹们这会子来了,好歹多留些日子,老太太处也可添些热闹,嫂子那里也可得便说话儿。”李纹李绮随声应着,说着话,众人已簇簇拥拥进屋内归坐,彩儿复又献上茶来,大家边吃茶边说话。探春只低头略一想,笑道:“我知道惜丫头去那里了,再不会错。”湘云急忙问:“那里?”探春道:“不让丫头跟着的,可有几处?”湘云还只管乱问时,只见彩屏来回惜春道:“妙玉打发了一个婆子来送东西。”探春点头笑道:“可正是了。”惜春忙命让进来,只见那婆子小心捧着一个卷轴,外面又用黄绫细绸密密包着,走来回道:“妙师傅专命送来,让传话说:‘知道姑娘时下正用得着这个,因要坐关,不及亲送。’”说完,奉与彩屏接了,便自去了。宝玉正仰头细赏壁上悬挂的帛图,见是妙玉差送的,忙问:“是什么?”一边从彩屏手里接过来要打开。湘云便道:“到了那里也是这样子,再没个宾主礼数儿。”李纹,李绮都笑道:“正是这话儿。”宝玉一手解着,回头笑道:“你们几曾见妙玉送人东西,既送来,必是罕有的。”众人都道:“这倒说的是。”一面说着,早都起身围拢过来看个究竟。 彼时,宝玉把卷轴小心放于屋里一张梨木雕漆大画桌上,湘云帮着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帧人物古画真迹。探春便道:“越性挂起来,岂不省眼神儿。”彩儿听了果然悬挂了,又有两个小丫头双手秉烛而侍。众人齐仰目看时,只见有题字曰:“醉月六贤图”,画中当空一轮圆月,又有翠竹丹桂、嶙松奇石,却并无轩榭楼阁,富豪华丽之属陈缀其间。月色下惟一矮石桌,有三人持樽散怠屈膝盘坐状,或弃葛科头,或褪履赤足,身下皆散铺红裀落花。越发显得无缚无束,放浪无拘。在图左上方山石旁桂树下又有一人,散发披肩,仰面孑立,赤了右臂,对月高擎玉斝,不知做何解;下面数竿翠竹,历历可数,旁边有一矮石床,床上颠身倒体斜卧一人,手臂屈伸,犹自抚在一张古琴上;身旁又有一人,持樽弯腰站在石床旁,似言语状。众人看罢,都觉此图僻涩狂怪,滃渲别致,深得自然之气,观毕都称赏不迭。宝玉笑指画儿道:“好,好,真可谓神品了!”探春也笑道:“即不属神品,却也超能入妙了。”众人都道:“果然。”宝玉便又从丫头手中接过灯烛亲向画儿上细看时,写道:“某某岁次月中与青恺君论笔”字样,后面落款:实父仇英。下方乃是一九叠篆的斋字印押脚儿。 正此时,忽见秋纹走来传王夫人的话:“今儿老爷亲吩咐了,那个贾雨村才又得了子,让明日随了二爷去府上道贺。”宝玉忙起身答应了。原来那贾雨村近两年官场颇为得意,也曾纳得三四房妾室,却不道这几个偏又病的病,死的死,虽有二妾生养了两个,却又都是些充人丁不当门户的,故未免不能十分畅意。所幸正室夫人虽年近四旬,不成想偏又为他生养了个儿子,故雨村心下畅悦,如今二子翰飞有望,自谓可从自己手中兴发门庭了,因连日在府上大摆筵宴,邀请各部同僚。余外,复又另备席面酬请贾赦、贾政、贾珍诸官员,以谢此次保奏免参之恩,方得仍在兵部行走。贾府中贾赦、贾珍等有爵职者,皆已贺过,遂命宝玉明日同了贾琏一起过去。方才袭人差人四处找宝玉,即为传此话的。 宝玉虽素厌这些虚应世故俗礼之事,也少不得站着应承了。秋纹且不回去,只和翠缕、侍书、彩屏并纹、绮的随身丫头在外间听候,一边说些闲话儿。宝玉脾性,固深恶应虚景与人迎送,然出于真情相契交接者,自然又是一番道理。一时众人无话,宝玉乃指着壁上画儿道:“笔意构图确让人看着清雅,其作者立意,应是直剌历来那些邀名窃誉的世人,他们原不是心枯意灰之人,可偏要先争得那个名声,也着实好笑,难道这样人偏就有治世安邦之才不成?隐世之际,雄矜自负,长谈阔论;及至沽了名冠了誉,必要出尘邀功树业,可见博这清雅虚名,原为功名作引,可笑,可笑!”语犹未了,探春向众人笑道:“细细用心听罢,管让你们多长见识,胜似考亭之论呢。”宝玉道:“不敢,不敢,我怎敢与他相比。”湘云、探春素习知道宝玉为人的,兴头上来,不知道遮拦避讳,毁谤的他人无一是处。李纹、李绮虽也听说过宝玉痴病呆傻,荒怪不经,似今日这般无稽荒诞之论却并未亲睹身历过,不觉也坐在那里,笑看着宝玉挥霍放谈。宝玉仍是尽兴洒脱,随口漫编胡诌道:“青莲居士尚有卑身自荐之举,白云道长也不过只会奉诏行术……”湘云忙接道:“亏得宝姐姐为香菱的事绊着,颦丫头现病在床上,只怕他两个在跟前,还能略堵一堵你嘴!”探春听了,忙起身向宝玉道:“有句话我却问你,若世人果皆如你所说,都不聪不敏,安分随时,则何又有蒸民蹈刀兵之苦,生灵遭离乱之灾,何又有圣贤拯世,仁者安邦哉?”宝玉道:“正是如此想,可见这些人浑浊不堪了。况历来从古至今并未听说过几个大仁大义的。”探春笑问:“难道古人中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也都是些枭雄谋夫不成?”宝玉冷笑道:“这几个也罢了。只是除这几个大圣大贤并当今圣上外,无不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了!历来修史官亦必是霸业者一家之官,隐士野史尚不敢略加非议,畏恐祸及自身,更何况那些鸣钟食鼎之属,纳高禄食皇粮之辈焉!”说毕,低头负手而叹。探春道:“如此说来,许由、务光之举又作何解?我们更不明白了!”宝玉道:“这些更污涂不堪,方有弃世绝俗的行径,且辜负了天恩地德,更属可恨者!”语犹未完,满屋在坐的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探春、湘云都笑向宝玉道:“依你所说,这等人都是些虚名利禄贪图无尽之属,肮脏欲熏之辈了?”宝玉道:“也不尽然。”众人都笑问:“怎么讲?”宝玉乃正色道:“天上地下,从古至今,历来周而复始,朝代年纪岂能脱辙‘成败’二字?先祖劈荆创业之时,晓仁道,顾大义,南征北战,入死出生,仁者方顺天意而鹿获天下。及至晚代后裔,不明世理,弗纳规谏,骄佚奢侈,暴殄天物,致使万民重蹈末世之祸,历来古今每每如是,周环轮始而未能稍纵也。便有一等人,断不肯出世来扶政治乱,其想皆出一因:倘或竭诚尽力以易朝易世,则不免又起军兵之患,彼时哀鸿遍野,伏屍百万,天下身遭荼毒而亡者十之七八,且多是无辜草民,所以他心中自然存一种矜悯心肠,莫如遁世隐居不闻不问,随它去罢了。又有一理:即是换来新天异地,怎奈日月无情,白驹过隙,展眼又要遭历天地顷覆之沦苦了,可见这凡事凡物皆有定数,非人力可强者,竟是由他去罢了。”言毕,慨叹不绝。彼时众人都怔怔听着,都细细品味宝玉的话。 探春因想:听他这话,固仍有痴呆之嫌,然也确有令人深思不得开解之玄奥,无怪乎贬谤他人时言词犀利,原来自有他的见识。心里想着,口里却说:“并不见这样的人。”湘云在旁叹道:“不知怎么,我倒想起香菱来,难道这个也是定数合该的么?”说时不觉勾触心思,长声伤叹。宝玉忙道:“罢,罢,又提他做甚么。我们那里管得了别人,先看看自己罢,敢说那一时大家姐妹也都红散香离了也定不得呢!”言犹未毕,禁不住伤心作悲。 众人皆日目为常,并不理会宝玉。湘云便道:“我不听你这些指派死人的混话,倒白勾人伤心。我不理你,我去看画去了。”说着,果扶了探春肩,与李纹李绮来至西壁间看画儿。宝玉便也同了惜春随后进来,探春命小丫头子揭开罩纱,大家看时,只见画上园子里亭台楼榭各已齐备,要紧景色处,只差几丛人物补缀了。宝玉因见画屏旁边,乃是一小画案,案侧花梨木矮架上,置一象头双耳青釉点彩大卷缸,里面放着几轴画卷。案上几块鸡血冻的印石,笔架上搁着雕漆紫檀各色霜毫画笔,并一个云石的莲花式小笔洗。宝玉便笑道:“你这笔洗虽也雅巧,只是小了些,常常的画画儿,须是大的,才趁手。我那里正有个,跟这个倒像是一对子,且比他大。早就要送妹妹的,偏又临时忘了堆在那里了,前儿在书槅子上翻书,正好见着。”说着,遂命秋纹:“去家里书架子上,一个荷叶翠的玛瑙大笔洗,拿了送来。上层有个书匣样式的盒子,里面一对斗彩绿的云纹盖碗,吃茶吃药,最赏目的,我自留一个吃茶,你只取一只送林妹妹那里,就说专给他吃汤药使。”秋纹答应着去了。这里探春一边看画儿,一边道:“虽说是只差最后添缀点插些人物了,却也大意不得。当删繁的删繁,当就简的就简,太繁不可,太简更不可,要紧的是点睛之笔。书画自古一理,说的‘画臻绝妙又成书’这话不错了。”惜春道:“谁知越到最后,越发难了。我虽平日偶画两张,不过是一时兴趣玩意儿,何曾当真潜心揣摩过。亏得老太太这半年没狠催,反倒自如些个。也没见过从古来女儿家作画的道理。”湘云在旁笑道:“这话不中听了。女儿家作画,名家多着呢,岂止今朝今代,即便古来闺阁名画就不少。上次宝姐姐还说过,要论起作画的祖宗画嫘来,还是女人呢。你偏要自弃,如何使得。老太太原急着得画儿,倒是宝玉宝姐姐劝开了,说‘既要画,必要精致的。磨工才得精,若一时心急,大意走了笔,岂不前功尽弃了。’老太太方才罢了。”探春道:“正是这话,越是最后将及封笔,着笔越要分外审慎。那里‘宴饮’‘观戏’固不可少的,有这边‘簪菊’‘折梅’之笔作点睛,方不落俗。把小丫头子的‘蹴鞠’‘秋千’着一笔,想着再添补些‘撷兰’‘采荷’等,也就够了。常说的‘用笔不灵观燕舞’,你也不可一味只在画儿前苦闷着,倒出去各处透透,说不定倒开了机窍呢。”宝玉笑道:“刚好妙玉才送了这个开机的画,倒也巧。以前你独力不支,如今大家都来帮衬,要不好也不能够了。况隽思妙想,不外乎精诚于一,四妹妹又极好清静的,于画画儿更得便了。这边假山子石旁,或可再斟酌着补些苔藓、藤萝掩映,也更着色些。将成之时,再把画儿上下左右多理几遍,以后画成,蔚为大观是定了的。”李纹、李绮等都齐声称赏一回。探春便向湘云诸人道:“让他只静神儿研磨,咱们且看颦儿的病去。”大家都称是。说着,一径出了院门,大家簇拥着往潇湘馆而来。惜春托辞不去,同众丫鬟婆子送出门外,又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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