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与“看全”——摘自《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 投身他们的社会,以水为法 三十多年前,我远走欧美,想学些东西,希望有一天中国发展,自己可以有点贡献,是典型的“洋为中用”想法。不同者是总觉得“洋为中用”之前,要先知“洋为洋用”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人穿洋服往往觉得袖子长,但洋服既是来自发达国家,袖子怎会过长?只恨自己的手太短。于是千方百计把自己的手拉长。如果是为要时髦,吃点苦也还值得;但如果是为求实用,就要明白洋人的身材与自己有别。研究洋人怎样设计或选择衣服去配合他们的身材,就是研究“洋为洋用”。 我决定投身他们的社会,以水为法。水是没有形状的,它的形状就是容器的形状,西方就是我的容器。我要研究它的形状是方是圆,材料是刚是柔,质地是粗是滑。我要做的不是外面的观察,而是里面的体验。 在研究洋为洋用时,我特别留意洋现象和洋理论之间的关系。某个理论是否真的能够解释某个现象、真的能够支持某个政策?它是从哪个角度去观察、哪个层面上去分析?更重要的是,这个理论是怎样出现的,它的社会、经济、政治背景是什么?只有这样才能够认清洋东西的真面貌,才可以考虑洋为中用。 “清”且“全”,才可得“真” “用”有多种,虽然洋东西不可以做样板,但可以做借鉴、启发和教训。 首先,我发现中西的观察与思考方式大有分别。我的第一站是在美国念书,交的第一篇功课就被老师退回不改,他说:“这不是学术性的文章,是演说。”再写,他仍不改。写了三次才过关。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用中文思考,什么时候用英文思考。我的中文思路来自小学启蒙老师的“起、承、转、合”。一开头就要“点题”,然后绕着这题目作多方面、多层次的探索,峰回路转,但结论总是与前面的大道理相呼应,是大道理的肯定。这种思路下的讨论是多样和活泼的,但结论是注定的,很符合中国人“万变不离其宗”和“文以载道”的儒家思想。英文的思路是直线的(Unear)——假设、论证、分析与结论,按部就班、平铺直叙,结论是论证与逻辑的产品。这种思路下的讨论是单线和稳健的,但结论是不可预测的,很符合西方实证求真的思想。 多年的体验和反思下,我发觉西方人是一只眼睛看世界,就像射击瞄准,看得比较“清”。他们是“追求目标”的文化。我们是两只眼睛看世界,就像引线穿针。看得比较“全”。我们是“处理关系”的文化。但一只眼睛不能穿针,两只眼睛也不能瞄准,我们要“清”且“全”,才可得“真”。 有时,看不全比看不清更危险 我们常说,“一目了然”。既然“一目”可以“了然”,为什么我们还是有两只眼睛?两只眼睛就是两个不同的视角,创造出视差,使我们看出立体。 大家可能都玩过这样的游戏:两个人各拿着一支笔,其中一人闭上一只眼用手上的笔尖去碰上另一个笔尖。难极了。因为单一只眼睛看不出深度。看世界也是如此,要同时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才是真人看真世界。凡理论都利用单线逻辑,只有一只眼。它使你看得清,但不全。这是理论性东西的强处和弱处,也是搞理论的人的最大挑战。无懈可击的逻辑、透彻精细的演绎,怎可能会错?不是错,是不全。 有时,看不全比看不清要危险。它给了你一目了然的错觉,但你其实未窥全豹。看不清,你会小心;看不全,你倒会大意。“清”是技术性的东西,如摄影的曝光、焦距;“全”是艺术性的东西,如取景、构图。“清”与“全”是构成“真”的两个层面,既分开,也相连。如果想看得清楚些,用逻辑;如果想看得全面些,用想象。逻辑使人有信心但容易变得刚愎自用,想象让人虚心但容易变得优柔寡断。这可能也是东西文化之别。 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日益重要,中西的互动将是未来世界的祸福所依。世事无常,未来难测,但是如果对过去有所认识,对现在有所警觉,未来就会遇变不惊、处之泰然。 (《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加]梁鹤年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本文有删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