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当代的美国文化学者曾言:与其说经济学是一门科学,还不如说它是一种表演艺术。——看来,在经济学无孔不入的年代,“表演艺术”是可以凭经济学之风力泛化到广阔的社会领域中去的。那么,作为一项专业学科的“表演艺术”,在经济大旗的翻飞舞动下,是被过多地分散和褫夺了光华而显出了黯然,还是获得了与经济学比翼齐飞的天赐良机呢? 在戏剧舞台上,至少是在曾与“先锋”有染的戏剧表演领地中,这两种情况似乎都微妙而真切地发生了。 有些离奇的是:经济学首先眷顾的竟是那类看似与大众及市场缘分不深的“先锋”。大约在一段时日里,叛逆与愤怒的姿态曾最令人醉心,冒犯与嘲弄的精神也最受尊崇,彼时“先锋”踌躇满志,挺立潮头,因而也就格外易被捕获吧。 于是,正欲担起开路先锋的时代重任,“救市”的艰辛使命旋即又落在“先锋”尚嫌单薄的肩头——他们责无旁贷地要成为商海激战中的“成功人士”,要勇当艺术市场化改革大业中的排头兵。也算中国特色之一种,因为那种“外—外—外百老汇”一类的制度和结构与我们尚距遥远,“先锋”既已冲刺在前,备受青睐,理应哪里有困难就在哪里上。 救国救民救市也好,养家糊口求温饱求发展也好,纵有千般缘由与无奈、偶然与必然,总之,在一场新的严峻考验中,识得时务而才智机敏的“先锋”,终归惊险而又成功地实现了经济学与表演艺术的相濡以沫、合而为一。 “先锋”的表演舞台倏而便转化为经济学的“秀场”, 此“秀场”只认经济学这个硬道理,它漠视理想、温情,无暇探索、实验,要的只是一副能吞吐各类时髦玩意儿的好胃口,从电子时代诞生的各类光与电、影与像、声与画……再到流转不已的概念、口号、主义的文化万花筒,“秀场”如包罗流行物品的杂货铺,货物必得趁其水灵光鲜快速倒手,及早抛售,包装也要打磨得精良高档……原本寒陋穷酸的“先锋”,由此一把被财大气粗的经济学拽到了缤纷眩目的聚光灯下,旁逸斜出的个性姿态再加上众心所向的流行趣味,“先锋”舞台一时应者云集,朝拜者众。 尤涅斯库有言: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 “先锋”大约永远只能一无所有地“在路上”。当“先锋”与经济学同“秀”,“先锋”便与先知、先驱的品性绝缘,“先锋”将由一种品质转化为一个品牌;当“先锋”彻底为某种权力收编之时,“先锋”即遭拘禁,生死不明。 一方面艺术“先锋”的桂冠在顶,一方面在经济学上占得先机——“先锋”与经济学看似两全其美的媾和,其最终结果却是:在经济学的强势覆盖下,“先锋”的因子被迅速消耗而日显衰微,语言结构与精神结构发生改变,因而再也无力去创造新的时代、新的规则,继而便快速堕入到僵化与模式中。如此“先锋”,已徒具“先锋”其表,实为经济学看守底线的“后卫”,而欣欣向荣的“经济学”,由于不得已仍一直拖着“先锋”这只粗重的大尾巴,前进的步履也格外滞重迟缓。 世事竟是如此酷烈多变,“先锋”已如烟花般绚烂而迅疾地逝去——在一段时间里,那像是舞台上一道美丽的彩虹。 尚具品牌效应的“先锋”与已被“先锋”打扮得低迷晦涩的经济学的合体,最终为舞台留下了它们的今日骨血——这个胎儿一俟啼哭,就暴露了由父母血液不和带来的新生儿溶血症的症候,紊乱衰弱,畸形怪状。 但这怪物看上去却有似曾相识之感——体量庞大,谵言妄语,周身肿胀,血色全无——是的,不难分辨,正是那背影依稀、足迹未远的“假大空”,他们重又借尸还魂,莅临舞台! 如果说“假大空”之生父是实用政治学庸俗社会学,而新型“假大空”的继父则是功利化的经济学,因而新型“假大空”在新时代呈现出了新气象:声光电,重金属,音画秀,群雕像,装置展,博览会……这些颇令人耳目一新的西洋景,顿令躲在犄角旮旯里恶名昭彰灰头土脸了多年的“假大空”旧貌换新颜,浑身上下光灿灿。 新型“假大空”滥觞于物质崇拜、技术主义的滚滚红尘中,铺排的场面、豪华的造型是舞台上的主角,而剧情沦为过场,人物降为摆设,台词成为伴奏,艺境、意蕴、表演、动作皆被放逐,其具体品性大致如下: “假”——假想的深度和力度,模拟的激情与纯情,盗版的思想与概念;不明所以的呼天抢地,神经质的声嘶力竭,发癔症般的呓语梦游,无处不在的作秀作态。 “大”——大成本,大制作,大概念,大炒作,舞台大片;大腕,大话,大块;因舞台不胜其大,呈泡沫奔涌、通体膨胀的严重水肿状。 “空”——无根,无脉,无指向,无内涵,无魂无魄,无心无脑,无形无神,无血无肉;言之无物,干瘪空洞,惟余一片支离破碎的精神残骸,徒剩一具悬浮高挂的物质空壳。 新型“假大空”的一个重要识别标志是:不会说人话,更不会说家常话、真心话,只会说蹩脚的怪话、鬼话、神话。 遗憾的是,说怪话、鬼话、神话者并非怪才、鬼才、圣徒,因而只闻阴气邪气,不见灵气才气神气,丝毫不能传达出鬼怪神灵的威力。装神弄鬼者其实只是装神弄鬼成癖,不过怀揣着世俗目的唬人而已,他们比常人更加怕鬼拒神,最信奉的莫过于“敬鬼神而远之”,但他们偏要神神叨叨,念念有词,以此抗拒着鬼,也躲避着人。 虚妄的鬼话总是容易让人坠入云里雾里——将那些一己的、细碎的、偏仄的自恋之情搬弄得宣言般激昂,总能搅动不少脆弱的心肠;将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概念或肤浅认知放大演绎成玄奥高深的人生哲学,众人难免不在自惭形秽中臣服。 一副反“媚俗”的知识分子样貌和讳莫如深的思想者姿态,是众多装神弄鬼者持之甚久的爱好。殊不知,反“媚俗”的做作姿态本身早已成为了最骨子里的一种“媚俗”。 这种砭入肌骨的“媚俗”,其实恰是所有装神弄鬼者难以免疫的流行病。所有蹩脚鬼话都含有故作惊人之语、似是而非、欲拒还迎的特质——在一个众生渴望“天下无贼”的时代里,装神弄鬼者偏要一边不嫌单调地玩着这种贼喊捉贼的游戏,一边再以各种新式技术手段为“皇帝的新衣”做出最时髦的时代注脚。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只怕舞台上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伶人一扮鬼,观众就逃跑。 在众声喧哗令人昏晕的景况下,装神弄鬼、胡话连篇不仅无助于识别真理,辨清方向,只会无事生非,让人更加找不到北。即便无力拨清迷雾,返璞归真,亦不可乱上添乱,浊中加浊吧?否则,这样的艺术创造究竟是一种功业,还是一种罪恶呢? 真佛只说家常话。 原载:《文艺报》2006年6月2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