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满洲[①]贵族拥戴着冲龄幼主顺治皇帝,由东北地区挥戈西进,驻足北京,变清皇朝为大一统,开始了对全国近三个世纪的统治。中外历史上,单凭暴力支撑的政局,无不短命。清统治者明白这一点,他们在武力征服的同时,为实施怀柔政策,强迫自我向汉民族高度发展的思想文化看齐,以占据精神征服者的优势地位。尽管满洲贵族并不甘心在这一过程中丢弃本民族原有的语言及若干固有特点,但为了攫取统治全国的既得利益,便不能不向汉族的传统文化领域大举迈进。 封建文学的正宗��诗歌写作,是受汉文化熏陶的满洲知识分子重点进取的范畴。有清一代,满洲文人的汉文诗作,汗牛充栋。今天,掸去古籍函封上的沉积灰尘,对这笔文学遗产细加检读,便会发现,在绝大部分的鱼目之间,也的确存在着颗颗闪光的珍珠,宗室诗,在清代满洲文学事业中,占有一席较重要的位置。宗室,也就是皇族。据清代制度规定,清显祖塔克世(即努尔哈赤之父)的直系后代,便可以称为宗室。这支姓爱新觉罗的“天潢贵胄”,社会地位特出,接近汉文化条件便利,故而能在清代满洲文学活动中捷足先登,推开局面。 本文拟简要展示一下清代宗室诗的概貌,并对其不同阶段的诗风衍变加以评介。 谈到宗室,人们会首先想到,要看看作为宗室之魁的帝王诗笔。的确,清代自顺治朝以降,历代君主都有“御笔”诗作。但是如果用今天的鉴赏尺度去衡量一番,其中真正够得上诗人标准的却不是很多。 爱新觉罗玄烨亦即康熙皇帝,是值得提及的。他是中国历史上不多得的几位有大作为的封建君王之一。对于清政权来说,他的地位不亚于一些著名朝代的开国之君。他8岁登基,l0岁亲政,在位61年,在政治、经济、国防、学术诸方面,都有卓越建树,为清帝国的强盛奠定了基础。在戮力创业的过程中,他写下了许多怀抱阔大、气象雄浑的政治抒情诗,鲜明地展现了一位杰出政治家的坦荡胸襟。. 在一首题为《松花江网鱼最多,颁赐从臣》的诗中,他写道: 松花江水深千尺,捩舵移舟网亲掷。 溜回水急浪花翻,一手提网任所适。 须臾收起激颓波,两岸奔趋人络绎。 小鱼沉网大鱼跃,紫鬣银鳞万千百。 更有巨尾压船头,载以牛车轮欲折。 水寒冰冻味益佳,远笑江南夸鲂鲫。 遍令颁赐扈从臣,幕下燃薪递烹炙。 天下俊才散四方,网罗咸使登岩廊。 尔等触物思比托,捕鱼勿谓情之常。 这位政治清明的封建君王为成就大事业而思贤若渴的心情,通过描述捕鱼活动的古体诗歌,跃跃而出,使读者得以触见玄烨思想方法的一个重要侧面。玄烨另有一些诗作,表现了诸如粉碎“三藩”势力的地方割据、平息西北边疆噶尔丹叛乱、收复祖国领土台湾、校阅东北边防抗俄将士,以及主持兴修大型水利设施等重要题材,都是他丰硕政绩的真实记录,字字句句,热情奔泻,蔚为壮观。 透视玄烨的诗作,还可以看到作者关注民寞、仁民爱物的进步思想和清醒头脑。"喜雨人同我不然,鳃鳃宵旰待丰年"和"为念兆民微隐处,孜孜不怠抚遐荒",是他笔端时常流露的真切情感。他长期不懈地致力于国家的繁荣和安定,取得了巨大成功,在《塞外省览风俗》中,他描述了从前荒凉凋敝的塞北地方,终于出现了年丰民乐,与中原相安一体的升平景象: 莫道岩关险,要荒总一家, 戍楼无鼓角,战垒是桑麻。 野静知民乐,时清见物华。 林中归径晚,旌旆满眼霞。 诗里反映出旧时指挥征战的城头鼓角已废弃不用,而和平年代以桑麻农事为国民实力的可喜状况,正是作者长期追求的目标。 玄烨在历史上,毕竟不是以杰出诗人的身份著称。其诗歌创作上的成功,较多地得力于作品所表达的思想骨力。这种骨力,又集中地体现了清初满洲人在社会生活中的昂扬进取精神。正像时势造就了玄烨这位治世英才的政治气质一样,时势也赋予玄烨以诗歌创作的内在魂魄。 从清代初年康熙皇帝等君主大量用汉文写诗的史实,还可以得到这样的信息:入关后的满洲最高人物,对尝试汉族文学样式兴致勃勃。这本身就是一种倡导,对清代前期的宗室乃至整个满洲上层诗风大作,颇具推进作用。 由顺治年间至康熙初期,是清宗室诗的兴起草创阶段。当时正值国内政治舞台上浪覆波翻之际,满洲贵族子弟大多在横戈立马,北战南征,争相开国立功。而在同一时期涌现出来的富于业绩的宗室诗人,却又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一批循世之逸才。他们没能或者无意于卷入政治斗争,而将平生精力消磨在另一个方面,即潜心从事自己所喜好的文化活动。这批宗室诗人中,以高塞、岳端、博尔都最为突出。 清宗室内第一位可以称之为诗人的,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第六子爱新觉罗高塞(号敬一道人,1637-1670)。他在东北名岳医巫闾山间,长期过着闲散生活,甚至参禅慕道,寻觅一种超尘出世的境界。正如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祯所描绘的:“敬一道人性淡泊,如枯禅老衲;好读书,善弹琴,工诗画,精曲理……虽士大夫无以逾也。”高塞的诗,每每抒发一种恬淡的情怀: 终朝成兀坐,何处可招寻? 极目辽天阔,幽怀秋水深。 浮云窥往事,皎月对闲心。 兴到一尊酒,沈酣据玉琴。 ——《秋怀》 他的诗,还够不得上乘,依稀可辨临摹汉族文人作品的痕记。但作为一个刚从密闭的满语氛围中脱颖而出的,开拓一代宗室汉语格律诗作园地的满族诗人,已实属不易。他之所以会有一种与同时代满洲贵族们不同的精神追求,与清朝创建伊始宗室内部的激烈皇权纷争有关。在他弟弟福临做上顺治皇帝之前,这种纷争达到过白热化。高塞退避三舍、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值得注意的是,这条路,被一些后来的宗室子弟越踩越宽。 比高塞稍后,出现了一位有较大影响的宗室诗人——岳端。他是多罗安和亲王之子,初封郡王,被降为贝勒[②],又被革去了爵位。他是清初宗室子弟中积极探求汉文化的典范人物。当时的宗室文风,以其府内最盛,他曾拜江南汉族名士顾卓、朱襄为师,又与王士祯、姜宸英交好,很受他们推崇。岳端为诗,落笔不俗,诗风清寒奇丽,别开意境。《中途口占》一诗,以奇妙而又传真的想象,写出了北方秋季的湛蓝天宇; 秋风落日平沙晚,身倦马疲前路远。 四野苍茫不见人,碧天如覆琉璃碗。 岳端又是一位绘画名家,所画山水潇洒纵逸,很像八大山人的笔功。一首题在自绘鱼图上的小诗是: 狂夫作画未曾难,一瞬工夫数笔完。 单写鱼儿不写水,诗中自信有波澜。 这恰好是作者落拓放达艺术个性的的自我写照。由于在宗室内部权利再分配过程中,岳端个人处境每况愈下,在他的诗歌中,便时常反映出厌对纷争,视富贵若浮云的情绪。一首有感于屈原投江而写的《竞渡曲》,表达了他的人生看法及处世态度: 才人自古多酒徒,独醒只有屈大夫。屈大夫,尔将胡为乎?不从渔父谏,甘受公子诬。我虽知此是寓言,终投湘江何其冤!湘江万丈波涛恶,中有蛟龙与鲸鳄。君不见今人造龙舟,喧腾鼓吹吊中流。群为大夫沉角黍,水族依然争不休!呜呼!世途不可处,水底不可留。我劝大夫一杯酒,庶几醉乡还可游。 岳端的堂弟、袭封辅国将军的博尔都,是康熙前期又一位著名宗室诗人。他的文化修养颇高,擅诗画,好交游,常延请当时的汉族文坛名流施闺章、毛奇龄、汪琬、姜宸英、王士祯、顾贞观等,在其别墅东皋饮酒、评画、吟诗,“极一时之盛”。汪琬曾为博尔都的《问亭诗集》作序,称赞他的诗“近体清新,歌行雄放”。 我有太乙鸣鸿刀,一函秋水青绫韬。 流落突厥几千载,至今铦利堪吹毛。 静夜擎来光照室,似有啾啾鬼神泣。 洪炉淬就锦江波,良士磨用阴山石。 当年跌荡少年场,宝装玉珥何辉煌。 铜衔横拂青霜色,金埒斜飞晓月光。 岂意我今须发暮,虫网缘窗鸟巢树。 抱病不闻车马声,结庐却在蓬蒿处。 君不见,干将莫邪本巨观,龙光直射斗牛端? 张华既往雷生老,飞去延津风雨寒。 上面这首《宝刀行》,是博尔都的晚年之作。这位少年时即胸怀壮志的“宗潢骄子”,因宗室制度的种种挟制,一生未能有所作为,老来更是抱病荒居。他借吟咏所佩的一柄宝刀,并联系起晋代英雄张华、雷焕的故事,阐发出内心的感叹。从这里,人们得以更多地瞥见他们这些循世逸才的衷肠委曲。 自康熙后期到乾隆初年,宗室诗人更加成熟,其诗风也有了明显变异。这个时期,较之入关之初来说,羽翼逐渐丰沛的满洲诗人,写作技巧臻于完备,便不再满足于效仿汉族文人们的传统题材和传统笔法,更不愿坠入当时汉族文坛上风弥的形式主义、拟古主义迷雾之中,而产生了突破樊篱自成一格的更高级的艺术追求。于是,在赛尔赫、文昭、恒仁等宗室诗坛重要人物的推动下,宗室诗出现了引人注目的满洲民族风格的崛起。 著名诗歌理论家沈德潜说过:“于北地得晤三诗人,首数赛尔赫。”受爵奉国将军的赛尔赫(1676-1747),诗作气格清旷,色调壮美,语言质朴,展现了一位满洲诗人的民族素质。他善于状写北地河山风物,落墨处洋溢着北方民族的特有情趣。 苍崖白水驻残阳,夹道红云一径长。 九月黄花山下路,熟梨风过马头香。 这首《马上口占》,短短四句,将马上民族对可亲可爱的北国秋景的独到感受,浑然托起。 卅里深泥没马鞍,行人如塑裂肤寒。 秋风为报东京尹,枉谓连云蜀道难。 这是在塞外深秋险道上行进时的吟哦,又把高寒地区的另一种气象呈现给读者。身为爱新觉罗氏的后裔,赛尔赫还作过一些凭吊明清之际古战场的长诗,如《松山歌》、《山海关》等,除对山川形势有精湛的描绘,还讴歌了祖辈开基创业的精神。《山海关》的末尾四句: 百年相继睹重华,中外而今已一家。 出入惟凭一片纸,何劳关吏更相哗。 既写出了诗人的民族自豪感,也表达了维护国内统一和安定的良好愿望。 文昭(1679-1732),是清宗室诗坛上又一位民族风格的杰出体现者。他作过王士祯的入室弟子,毕生致力写诗,自称“呕出心肝也不辞”。他对满洲民族的传统生活方式怀有不败的兴致,并饱蘸感情地把这些内容写进作品,表现了浓郁的民族气派。 朔方健儿好驰鹜,擒生日踏城南路。 怒马当风势欲飞,耳立蹄跷不肯驻。 大箭强弓身手热,一时杀尽平原兔。 穿心贯腋血纵横,锦鞍倒挂纷无数。 君不见,独孤信, 会猎归来日已暮,侧帽驰马人争慕! 这首《校猎行》,生动地再现了满洲健儿驰骋会猎的火热场景,气势奔放,节奏铿锵,笔调酣畅。诗的结尾,以北魏时匈奴族健将独弧信射猎归来时得意洋洋、侧帽纵马而使百姓争学其姿态的典故,托喻出满洲猎手们获归而来的陶然欢腾之态,极富感染力。文昭又喜好以素描手法,刻划同时代的人物形象。《见城中少年》诗—— 鹭翎缯笠半垂肩,小袖轻衫马上便。 偏坐锦鞍调紫鹞,腰间斜插桦皮鞭。 把一位纯系北国民族风采的英俊少年,通过这首传神的汉语绝句诗,引见到各民族读者眼前。文昭还悉心观览北方风俗民情,把许多洋溢着乡土气息的生活细节收入诗篇。一首题为《八月》的七言诗,既通俗又新颖: 四时最好是八月,单夹棉衣可乱穿。 晌午还热早晚冷,俗语唤作“戛戛天”。 戛戛,是北方儿童的一种玩具,中间粗而两端细,用它比拟早晚凉中午热的气候,是群众中诙谐智慧的说法。文昭毫不雕琢地将其入诗,反映了这位宗室诗人存天然、尚真意的艺术观。 较赛尔赫、文昭年幼的恒仁(1712一1747),作品风格也以清新、淳朴而见长。下面这首《对月》诗,就写得十分真挚自然: 清霄一片如规月,流辉积素真奇绝。 露下天高风未寒,阶前何事凝霜雪? 对之使我胸襟开,当窗酌酒聊徘徊。 小童淘水池边戏,解道银蟾入手来。 宗室诗坛上日趋明朗的民族性格特征,曾经引起汉族文学界的注意和赞许。沈德潜中肯地评价恒仁说:“吐属皆山水清音,北方之诗人也”。赛尔赫、文昭、恒仁等人在诗歌创作中努力表现的满洲民族风格,经后来的宗室及满洲诗人们接续发扬,给沉闷的清代汉族诗坛注入了富有生机的新鲜空气,在文学发展中发挥了积极作用。 宗室诗坛发展到乾隆朝的中、后期,出现了一个颇为繁荣的阶段。此间宗室诗坛高手云集,才人辈出,作品显示出缤纷的光彩。 由于这一时期的宗室诗人,在思想倾向上出现了离异,因而不同诗人作品的思想意义,也有了高低的分野。所以,可以把这一时期的宗室诗人,分为两种类型。 一部分在当时享有相当诗名的宗室诗人,思想感情上与皇权正统较为接近。他们多是些爵位显赫而又终生政治地位稳定的文化人,如辅国公永璥、礼亲王永恩、怡亲王弘晓、贝子弘旿、辅国公弘曣、质亲王永瑢、成亲王永瑆等。在他们的诗集中,辑入了许多为乾隆皇帝歌功颂德的应制之作,内容干瘪,语言枯燥,较少可取之处。这一时期,宗室贵族对事业的进取心尚未泯灭,而身处“太平盛世”之中,文学艺术便很容易成为他们施展自我的可行道路。上述宗室诗人,均不乏艺术上的闪光之作,尤其是一些表现自然美的作品,能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并反映出各有所长的民族特色。 永璥,善于用洗练的白描之功,托景寄情,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他的一首写五更出城郊游感受的诗,是这样的; 骤雨初晴五夜中,纤云不见点清空。 喜无烦热兼尘气,恰有微凉荐好风。 杳杳钟声催晓日,亭亭月色送孤鸿。 此时此景真堪画,借问丹青若个工? 清代的宗室诗人,多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往往是诗人画家兼于一身,所以其作品,也经常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令人读诗犹如赏画,获得形象美与色彩美。弘旿《自题山水画册》诗,给人一种疏朗、清越的韵律: 水亭苍莽隔烟霞,淡淡孤村处士家。 溪上松风亭畔竹,一行新雁远山斜。 永瑢的《麦浪》,极写良田沃野间丰收在望的迷人景象,展现出通畅、舒展的美感力量: 近郊弥望薄云连,风偃青畴万顷涟。 影拍平桥疑涨后,凉分新雨似秋前。 摇空远没沙头鹭,舞阔深遮渡口犍。 凭杖老农夸陆海,浮家休问钓鱼船。 在作品中较多体现满洲诗人民族气质的,是永恩和永瑆。永恩的诗集中,有不少歌唱祖国东北锦绣山川的篇章,尤其是对满民族的摇篮白山黑水的自然景物,寄以深深的眷恋之情: 屴崱白山高,云深人莫至。 树色郁青苍,兴王肇基始。 闻说山之巅,潺潺玉池水。 源出混同江,松花更流此。 深林四山拥,鸭绿派乃此。 脉分泰山背,跨连苍海趾。 灵显天造区,扶舆气钟美。 望望不可攀,三江水弥弥。 ——《望长白山》 永瑆的诗,更注重的是以古朴、遒劲的笔力,来勾勒北国风光。《野草》诗写道; 萧萧野草色连空,试上秋原极目同。 牧马千群朝逐水,关门独树晚知风, 凄清大漠飞蓬黑,历乱他山烧火红。 指点江山榛莽处,古长城在“木兰”中。 诗人向塞上秋原放眼,万物笼罩在一派苍凉肃杀的气氛之下,满洲勇士们世代相袭的“木兰”(满语,即鹿哨之意)狩猎活动,又在古长城脚下开始了——使读者如临其境。 在乾隆中、晚期的宗室诗人中,最为优秀的,是上述几位之外的另一个宗室诗人集团。 清政权建立后,历经崇德、顺治、康熙、雍正、乾隆五朝,爱新觉罗宗室内部的权益竞争和政治倾轧,愈演愈烈。其结果,相当多的宗室成员,被无情地摒弃于皇权政治的圈外,成为宗室内部的“非主流派”。在这样的社会遭遇下造就的诗人,对封建正统的离心情绪,可想而知。 永忠(1735-1793)、永〇(上为“奎”,下为“心”, 1729-1790)、书諴(生卒年待考)、敦敏(1729-1796)、敦诚(1734-1791)等人,便是乾隆年间这个宗室诗人集团的主要成员。他们的祖辈,分别为清廷创建过殊勋,而后多遭到残酷打击;他们本人都是些才华飘溢的人物,在政治上却极不得意,常受到统治者的监视与控制,有的甚至沦为“宗室平民”,过上了“不辞种菜身兼仆,无力延师自课孙”的潦倒生活。他们以傲世之才、愤世之笔,触及到社会现实的内里,创作了许多有价值的好作品。 永忠曾以《大风雨》为题,寓意描摹了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严峻态势,以及皇权的炎炎“天威”对自己的威慑状况: 楼角犹残照,云来夕景昏。 才有风折树,旋作雨翻盆。 魑魅应潜伏,蛟龙肆吐吞。 天威严咫尺,危坐一诚存。 敦诚的《病鹤》,通过刻划一只病卧苔茵的瘦鹤,表达自己身为“罪人”之后,“力薄摩霄空望云”的沉重心情,以及“自甘俯首向鸡群”的穷愁境况;诗人感到,自己像病鹤一般,云天凤阙的旧梦,丁令成仙的往事,统统已成过眼烟云,不堪恋念,要警惕的,倒是秋天到了,猎人频频出击,随时可能遭遇更大的不幸。 永〇(上为“奎”,下为“心”)的作品,指斥时弊,锋芒更其外向。他在诗中喊出:“呜乎大地为高丘,蚁穴纷纷争王侯。侧身欲上九嶷顶,问天何事独留万古愁?……贤愚到头无复别,人生扰扰何时休!”表现了对崎崛险恶的官场政治的激烈抨击。针对统治者薄情寡恩、迫害功臣的劣迹,他尖锐地质问:“君不见伏波晚岁心犹壮,明珠犀玉遭谗谤?又不见淮阴一日大功成,狡兔未尽狗即烹?” 在冷酷的现实面前,这些诗人崇尚魏晋文人风骨,或洁身自好,或放任不羁,与肮脏的封建政治保持着距离: 不假阳和力,孤生造物先。 九天犹浑沌,一树已婵娟。 节候每相左,冰霜竟失权。 只因高欲绝,无意竞新年。 ——书諴《早梅》 客来无貌更无文,真率相投气自薰。 不善逢迎应恕我,但须谈笑总由君。 公荣饮酒胸诚阔,阮籍看人眼太分。 蕉鹿梦原同戏局,未来过去总浮云! ——敦敏《客来》 由于在家世际遇、思想感情以及文化修养等方面与同时代的《红楼梦》作者、著名满族小说家曹雪芹有着相通之处,他们的诗歌作品,为后世的“红学”及“曹学”研究,留下了极珍贵的历史资料。敦诚、敦敏是曹雪芹的密友,他们的诗集中,与雪丰生平活动有关的诗作,多至十数首。下面是其中的两首: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敦敏《赠芹圃画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唯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坰。 一一敦诚《曹雪芹》 永忠在雪芹生前,与他并不相识;在雪芹去世后,他读到雪芹的小说,却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他写的一组诗,题为《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表达了对雪芹这位“辛苦才人”的深刻理解及对《红楼梦》作品的高度评价。组诗的第一首是: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清政权进入嘉庆朝之后,统治阶级内部的种种流弊日益表面化,满洲贵族在尊优生活之中,丧失了创建政权之初的进取精神,逐步沉溺于荒嬉。面临封建末世的宗室诗坛上,文风迟滞,有成就的诗人寥若晨星。 贝勒奕绘(1799-1838),是嘉庆与道光年间宗室诗坛上堪称“没世奇才”的人物。他是清宗室中很有才学的一位,曾与王引之合编过《康熙字典考证》,还学过拉丁文。他的诗集《明善堂集·流水编》、《妙莲集》中,收入了许多在当时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棒儿李》一诗,描写了一位汉族街头艺人无私地护送遇难的满洲旗人返回千里故土的故事,客观地再现了清中叶汉、满贫苦百姓间的真诚情谊。《千里镜》、《寒暑表》等作品,表现了在国外科技长足发展的时代,作者勇于修正旧观念接受新事物的远见卓识。《炮手儿》、《牧羊儿》等作品,歌颂了普通劳动者的真知真才,揭露了功名场上遍布的虚假。《砖头富》、《挖煤叹》等作品,无情地嘲弄了统治者盘剥人民的行径,对劳动群众的悲惨命运寄以同情。下面这首《采苦荬》,不仅表达了作者对贫苦百姓生活状况的关切和理解,更鞭挞了剥削者与被剥削者毫无相通感情的社会现实: 苦荬类于荼,阳坡杂绿芜。 百年春气味,一尺老根株。 秀色已堪采,芳华宁久污? 乡人羡肉食,无乃近于诬! 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奕绘的诗作中,时常可以读到诗人对贵族纨绔子弟吃喝享乐不务实业,从而走上自身灭亡道路的如实反映,以及对这个封建时代屡屡出现的严肃社会课题的思考。长诗《两富翁》,生动地叙述了两户钟鸣鼎食的封建望族,因子孙既挥霍又无能,坐吃山空,以致迅速衰败的过程。奕绘这位宗室显贵,竟能以此为镜。他在诗的最后写道: 弓矢与农工.可以保家身。 文章与道德,可以活万民。 金银与田宅,可以殃子孙。 我今既多男,后时孙必繁。 若非读书材,但当习苦辛。 慎勿恃封荫,熟玩《富翁篇》。 与奕绘同时期的裕瑞,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宗室文人。他的成就主要见之于文学评论方面,同时,还写过一些好诗。如下面这首《无花果》: 诸品先花而后果,惟兹有果竟无花。 赋材岂必泥成象?得实何尝在艳华! 玉质凝酥疑绀露,香苞含蜜似枇杷。 青风不屑争开谢,晚熟垂辉耀绛纱。 诗人在观赏无花果时的这番感想,富于哲理意味,表现出对沉腐守旧的封建制度的批判精神。 道光朝以后,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爱新觉罗贵族后代多沉沦乏能,再无法振作起来。宗室诗坛也已是生机渐尽。假如再想找出些像样的作品,下边这首出自同治、光绪年间宗室文人宝廷之笔的《糖胡卢》,似乎尚可一读。它暗喻着那个内里已不堪的社会,只剩下了一副徒有其表的外貌: 胡卢穿累累,咀嚼蜜满口。 外视尽光华,中心隐枯朽。 (1984.9完稿) 注释: [①] 满洲是满族在清代所用族名的汉字音译写法,今“满族”即“满洲族”后来的简化称谓形式。 [②] 贝勒,清代爵位名,原为满语词汇,是“多罗贝勒”的简称。清代宗室爵共有十等,依次为和硕亲王、多罗鄙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