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的母亲个性别扭,和亲戚、朋友几乎都断了往来,只有和她南部老家高龄九十的妈妈还算常联络,也不时寄些老人家爱吃的东西过去,聊表爱心。一天她竟也接获老妈妈从高雄宅配来的各色食品,里面还夹带了一张以颤抖笔迹写满的关于如何保存、烹煮、食用的注记,突然惊呼连连:”天啊,我不知道她会写字耶!”并非不在乎,却爱得漫不经心。 井上靖自言,这本由成立于三个时期的三篇文字合辑起来的书,既不能说是小说,也不算随笔;换个说法就是,这部作品既有小说的虚构,也有随笔的写真。 对了解他的读者而言,以他成长史为蓝本的著名三部曲《雪虫》、《夏草冬涛》、《北之海》如果比较靠近小说那一端,而自叙传《童年忆往》、《青春放浪》、《我的形成史》在纪实这一端,那么本书正好介于其间。 父亲由于职业(军医)的关系,每两三年就必须调任一次,北至北海道,南到台湾;大概不希望他频繁转学吧,井上靖自懂事就和原生家庭分居两地,被安置在伊豆山区老家,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初老女子佳乃,住在一栋老朽的土埆库房,相依为命。佳乃是井上靖非直系血亲的曾祖父井上洁所纳的妾,没有正式名分,被乡里家族排斥、敌视,正好和天涯孤独的井上靖成为忘年的盟友。曾祖父死前对佳乃做了安排,让她当井上靖母亲八重的养母,另立门户。阴差阳错,这个辈分上算是井上靖曾祖母、户籍上则是他祖母的外姓女子,竟然成为现在井上家系的第一祖,长眠于家族墓园。 伊豆半岛多山,交通不便(那时出趟远门必须先搭两个小时马车,再坐一个多小时轻便车,才能抵达东海道铁路干线上的三岛火车站),虽然离首都东京不过百来里路,却完全是两个国度。然而自然界的丰饶,民风之淳朴,四时节庆之缤纷缭乱,让善感的井上少年在懵懂中建构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以抵抗无来由的孤独与哀伤。父母家人总在远方,他生命中关于家的最早印记,就是佳乃和老库房。对他而言,奉献式地照料他、溺爱他的佳乃,才是他的母亲,甚至是情人;所有对佳乃不好、说佳乃坏话的,一律视之为敌人。这种同盟关系教人联想诺贝文学奖得主卡内提(Elias Canetti)和他的母亲,只不过发生在欧洲犹太殷商家族的故事更多了知性的启蒙(《得救的舌头》)。 父亲隼雄带着井上靖除外的其他家人,半生漂浪于日本列岛、朝鲜、台湾之间,却在五十壮盛之年退职还乡,之后即隐遁不出,靠微薄的退休俸过着清简的日子,不与外界往来,形同自闭;本来外向的母亲却也认命地随丈夫在伊豆山野务农度日。然而这时井上靖早已成年,先是在京都大学就读,接着是结婚、小说征文获奖、进报社工作、成为职业作家,除了偶尔归省,还是和父母的生活没有交集,简单说就是一个和父母无缘的孩子。他知道父母并非不爱他这个长子,而他对自己的父母也一直有着复杂的情感,但也就是这样。直到父亲去世,母亲日渐衰老,井上靖才突然惊觉,他并不真的了解父亲(但已无从了解),而他同样陌生的母亲,则因为老年痴呆,以致过往人生的记忆开始整片整片的剥落。再如何努力捡拾残缺碎片,想要拼凑母亲生命的完整图像,为时已晚。时间的黑洞吞噬了一切。你对深渊吶喊,只能捕捉疑似的回声。仿佛再度被母亲所抛弃。在写于同一时期的《童年忆往》中,作者自言,当他追想幼年时光,几乎没有母亲单独出现的画面,即使到青少年时代亦然。母亲为了他能够顺利考上中学,发愿茹素,从此一生不沾荤辛,这么重大的事件,他完全不记得。如果是为了重建记忆,像奥地利剧作家、卡夫卡奖得主彼得.韩德克(Peter Handke)在母亲五十一岁那年突然仰药自尽后所做的那样(《梦外之悲》),这本书将注定是一场徒然。 早年的井上靖,非常刻意地让自己不要变成父亲、母亲那样,过着无欲、退缩、冷清的人生。他不喜欢过去打麻将、玩撞球、下围碁和将棋的父亲,于是自己一辈子都不碰这些休闲游戏。他拥抱人群,总是成为朋友聚会时欢笑的核心。 家族代代行医,所有人都觉得做为医生长子的他理所当然要进医学院,学成后继承家业,结果他却选择了父亲最瞧不起的哲学科,主修美学。然而年过六十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那犹疑不决、谁都不得罪的个性,简直和父亲一模一样,而强烈的自我中心以及易感爱哭的德性,根本来自母亲。多年以来,他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同时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特性,却强迫自己走一条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从这个角度看,他成功了。可当他意识到,通过这些长期的、持续的对峙,他反而成了或许是世界上最能够理解父母一生的人,可是他却让父母带着不被理解的怃然,无限孤独地离去。做为人子至亲,他又是失败的。尤其当他痛切体认到,正因为性格的雷同,父母不也才是他最佳的理解者吗?然而父亲已远,母亲不久亦将关上最后一道门窗。这是多么尴尬的挫败啊。 晚年的母亲,没有什么病痛,却明显老衰,身形不断萎缩,变成轻如枯叶的一缕幽魂,”从此以往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身已经来到了它的终点”,而严重的失忆,让她从伦常、责任甚至命运的重压中脱身,孤立于尘世之上,对人世间的爱别离苦已不再关心,而他人亦无从探入她此刻的内心世界。仿佛抵达太阳系边缘的星船,无法接收或传送任何可辨识的讯号。她成了永恒的神秘本身。 在此,一个小说家能做的,就是直面凝视生命那壮绝的神秘。物自身(dasDing an sich)尽管不可知,但你依然可以思索,试着对话、发问,并加以描绘,捕捉如幻的现象,呈现可能的真实。这一切作为,都是对德尔斐(Delphi)神谕——认识你自己——的响应。井上靖的凝视,绝非徒然。准此而言,我们可不可以说,所有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是”私小说”? “私小说”不只是曝露或自我揭露。谁没有秘密?你的命运与我何干?昭和文豪井上靖以此作向我们雄辩地演示了,唯有以冷静的凝视之眼,揭开”不可知”的封印,穿过遗忘的荒烟蔓草,直探生之秘境,才是”私小说”的神髓。 然而更让人掩卷低回的是,这个以纤细的感性从事怀旧、悼亡的作者,言笑晏晏恍如昨日,如今也早已移身他界,成为不归之人久矣。很快的,此刻做为观看者、聆听者的我们,不就像执笔当下的作者一样,坐在一班正开始加速的时间列车上,而前方已经隐约浮现终站的灯火。 倒数计时,准备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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