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街系列作品,人物有“对称”的和谐结构美,往往是“一对对”地出现。《大马士革剃刀》的左门鼻与陈玉伋是一对颇有意味的人物。左家开杂货铺,陈家是理发铺,俩人遭遇类似:都是老鳏夫,都有一个女儿,甚至脾气秉性都类似:都以老实著称。一把剃刀成就了俩人友谊的佳话,也结下了俩人的心结。互相推让本是传统美德,但美德一旦有了虚名负担,则成了“叫劲”。小说高潮,左家的老猫“瓜”,不知被谁剃光了毛,羞愤投水而死。一只畜生的死,是左和陈友谊破裂的见证,也寄寓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反讽思考。左、陈两人,看似相同,实则性格有差异,却都有要面子、爱虚荣的传统性格弱点,又在更高层面,统一于老济南文化的浸润。那把锋利名贵的大马士革剃刀,在俩人的你推我让之中,最终没了用武之地,只能被深深地埋于地下。这无疑也隐喻中国传统道德含蓄太过的弱点。 类似“成双成对”的人物,还有《阿基米德的一天》里的“阿基”与“米德”。他们虽住在老实街,却从来不和街道的人打交道。他们是解放初逃跑的大律师穆先生遗弃的孩子,母亲也是被穆先生包养的情人。阿基在大学当校工,爱上了化学实验,米德则很少离开小院。兄弟俩互相护持,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最后,兄弟俩死在一处,屋子里却意外地冒出清泉。小说写这两个兄弟,不是《大马士革剃刀》陈左的对立张力结构,而成为复调式的“反复加强”结构,写一个人的孤独容易,写俩个人的孤独,更显孤独强度,及他们和世界的隔阂。小说为我们刻画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弟,也隐喻了市井文化的奇人。他们拒绝现实污染,沉浸在灵魂的泉水之中。他们的精神世界神秘复杂,也成就了市井文化独特的魅力。 “成对”的人物,当然也包括男女,也是这组老实街着墨颇多的“鹅”与“高杰”。《干卿何事》《花事了》《世界的幽微》等作品之中,都不断出现这两个人物。鹅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她未婚产子,却不见悲戚和愤怒。她喜欢和不同男性交往,却不求婚嫁。这样一个“太不老实”的女子,却成了老实街最令人难忘的人物。她独特的生命光彩,让老实街的道德表象轰然倒塌。小说中有一个高潮,鹅让她的私生子喊每个情人“爸爸”。在那一声声理直气壮的呼唤中,鹅实现了一个女人最大的生命抗争。高杰则是老实街的另一个“逆子”。他远走他乡,成为富豪后,又回到故里,却为了房地产利益,要拆掉老实街。他是老实街的终结者,也暗示着一个资本时代的来临。他喜欢鹅,却不娶她。他以冷酷的资本意志,打碎了老实街最后的有关爱情的镜像。 配角小人物,也各自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光彩。如整天嚷着“无敌”的摄影师白无敌,喜欢谈论别人是非的马二奶奶,豪爽痴情的老干部老常,深刻幽默的机关处长张树,洞察世事的老校长芈芝圃,都有鲜明的个性。这些凡尘俗世中的小人物,有喜怒哀乐,也有稀奇古怪的脾气秉性。阿基和米德兄弟,足不出户,坐井观天,在孤独自闭中维持着神秘的高人形象。鹅未出嫁就与人生子,一生喜欢与不同男人交往,却不愿结婚。左门鼻与陈玉伋,一对老鳏夫,以保持忠厚老实为荣,心底却有着阴暗的角落。畸人艾小脚,身为五尺男儿,却喜欢扮女装,尤其喜欢裹脚。奇人小耳朵,有一双天生异常聪敏的耳朵,能听到地下800米的水位,却因听到地下有宝物惹来祸事,被儿子误剪了耳朵。王方晨总对普通小人物的丰富内心感兴趣。 这组系列小说,也给我们提供了隐喻抽象的“济南时空”。王方晨不是济南人,却写活了一个城市的“魂”。提起“文学济南”形象,我们更多想到刘鹗的《老残游记》,老舍的《济南的冬天》,将来还要加上王方晨的“老实街”。否则,将来的孩子再想到济南,恐怕只剩下琼瑶《还珠格格》里“大明湖畔夏雨荷”。老济南有一条条小街和小胡同,有温润泉水、护城河、明媚垂柳、秀丽的大明湖和连绵不断的小山。还有咸甜沫、把子肉、心里美萝卜,及那些忠厚安逸的老派市民。老实街既有莫家大院、黄家大院,穆家大宅这样的高门深宅,也有竹器匠一家人这样的普通小户。王方晨不仅真实再现了一个老城的记忆,而且写足了它的前世今生,写足了它走向衰落和消失的过程。这不仅是文化的转型,且是一个城市面对现代化的挣扎、呻吟和抵抗。《天在兹》写到了鹅面对老实街被拆时的沧桑情景:“她猛地想起什么来,忙又跑出去,看到店门旁的墙壁上的确只是写着个白色的‘拆’字。老实街上,已有很多这样的‘拆’字,无不涂画着个白色大圈。‘也就这样了。’她小声叹了口气,轻轻说一句,然后将竹器店的门一掩,就去了正屋。跟许多老实街居民一样,她也一夜未眠。躺在老编竹匠留下的竹榻上,像个男人似的抱着自己,想了会儿竹器店里,什么东西要,什么东西不要。”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正是在这样的主题下,苍凉温润的抒情和不动声色的反讽并存在这组小说之中,形成了“悲喜交集”的独特风格。王方晨不仅写出老济南“老实”的温厚淳朴,也写出这种文化的虚伪,更写出这种文化走向衰落的必然性。《干卿何事》的鹅,和老实街很多男人相好,但没有一个男人实心实意地娶她为妻。《八百米下水声大作》的居民们,听说“小耳朵”“听宝”的本领,千方百计地引诱“小耳朵”给自家发财,甚至藏起小耳朵的儿子,导致“小耳朵”被剪了耳朵。《阿基米德的一天》的老实街居民,出于自私愿望,阻止阿基的儿子寻找自己生父。《花事了》的老花头,表面是保媒拉纤的老鳏夫,内心却涌动着对鹅的欲望。拆迁队和居民们对抗,他第一个出卖老实街。小说结尾,老花头趴在鹅遗弃的旧竹床上自慰。这个出人意料的小细节,暴露了人性的复杂和多变。小说也写了现代化社会对老实街的冲击。比如,《歪脖子病不好治》里敢于追求正义的小葵,被电视台解聘。她和防爆警察小邰的爱情,也成了悲剧。《世界的幽微》中的高杰,当年追求鹅未果远走他乡。多年后,他功成名就,占有了鹅,却想彻底拆掉老实街。小说以“野人”来象征高杰彻底失控的欲望。 王方晨的小说语言生动形象,口语化,不生涩,但精致准确,又在小说之上,漂浮着一种灵魂的旋律。谢有顺谈到好小说,有一个说法,叫“从世俗中来,到灵魂里去”。好的作品,既能准确反映世俗,又能超越其上。这也表现在文字修炼上,首先要不隔,其次要有韵致。王方晨善写人物动作,事件场面,写人物心理,则寥寥几笔,含而不露,却如石破天惊,显现人物隐秘的心思。他还擅长以意象引起悬念,语言更注重留白,往往在关键点造成缺失,以神奇的具体化意象,为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如《大马士革剃刀》开头:“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了”,一下子就将沧桑蕴藉的味道表现了出来。《化燕记》写石头对火车古怪的痴迷,却不点明原因,只写两只燕子:“影影绰绰,我们看那远未燃尽的夕阳里,两只燕子扑簌簌凌空而去。”以燕子写出卑微生活中,一个孤独的孩子和一个智障的中年搓澡工的感人友谊。《弃的烟火》也以烟火意象,象征小葵的复仇:“数日前,于此地,其曾与一无名女子委弃一地的残肢断体……而今漫天起烟火,如同盛大节日,整个济南城都看得到。”他不正面写惨烈事件,恰通过间接引语或介绍性他述,通过“烟火”意象来表现复仇的绝望。 对新世纪的短篇小说创作来说,王方晨不仅意味着汪曾祺以来的一脉抒情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也意味着以一种传统手法,重新书写当下现实的可能性。他在简单与繁复之间的闪展腾挪,匠心独运,让老实街的各色人等从纸面走出来,演出各色悲欢离合的故事,展现了一个丰富无比、又精细幽微的艺术世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