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美学的后现代性,其次也体现于由他所推波助澜的“轻盈诗学”。众所周知,从社会学视野来看,“后现代”意味着一场由“生产”为中心向“消费”为主导的转型。伴随而来的文化范式的改变,就是娱乐活动由过去的边缘走向中心。在眼球经济和图像政治联袂牟利的消费主义时代,“现代主义的‘严肃’让位于后现代的‘游戏’”。[41](P.171)如果说,在艺术实践中,对抽象的神的迷恋向具体的形式的喜欢,划分出了美学的前现代与现代,那么可以说“崇高精神”的兴盛与衰落,划出了现代与后现代的界线。就像法国学者利奥塔指出的:“崇高也许是构成现代性特征的艺术感觉模式……正是在这个名词的范围内,美学使其对艺术的批评权有了价值,浪漫主义,也就是现代主义取得了胜利。”[42](PP.103-105)后现代艺术范式的崛起,意味着艺术中的崇高随着英雄们的消亡而消亡。这既验证了英国人卡莱尔曾经的预言:“我们对伟大的敬重,一个时代接一个时代地连续在减弱”,[43](P.134)也兑现了利奥塔的发现:“19世纪和20世纪艺术的赌注,是利用崇高美学来使自己成为不确定性的见证者。”[42](P.113)归根结底,这体现了市场的胜利。因为同娱乐文化相比,“崇高不是一种乐趣,而是一种苦痛的愉悦”。[42](P.139)所以,后现代美学在实质上属于一种“轻盈美学”,用后现代小说家卡尔维诺的话说:“轻是一种价值而并非缺陷。”[44](P.1) 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令人担忧的后现代美学的源头,正是把诗人命名为“作为使人生变得轻松的人”[21](P.155)的尼采。他通过对游戏文化的强调而隆重推出了自己的这个诗学主张。虽说这看似与席勒美学存在异曲同工之处,但其实不然。彼此的不同在于:对于席勒,游戏由于承担着人类解放的责任而具有一种“重”量;而对于尼采,游戏则是作为让人回到无忧无虑的生命的“本真状态”的一种童年精神的途径,而显得相对的“轻”。但即使在这个方面,同样也存在着一种“否定性成为肯定的否定性”的尼采式的“反辩证法”。也就是说,准确评价尼采的“轻盈诗学”,我们仍然得看到其与席勒一样,殊途同归地通往人性的最终胜利。所以尼采曾特别强调,就像他的非理性乃是恢复理性,他所主张的审美之“轻”并非排斥作为人性内在的神圣性,而是甄别伪神圣。在他看来:“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是轻轻地走的。”[45](P.239)这是一种“举重若轻”的、负有改变世界的历史责任感的诗性的胜利。这同以“无痛伦理学”的名义为自恋主义大张旗鼓的后现代的“轻盈美学”貌合神离。 所以对尼采之轻,或许可以用法国学者巴什拉的这番话予以解释:“为什么心理学家并未考虑建立有关这种轻盈的存在的教育学呢?因此,诗人承担起教育我们的职责,将轻盈的印象结合到我们生活中,并使常被过分忽略的印象实现。”[46](P.261)但让人遗憾的是,这个命题再次遭遇尼采式的悲剧命运,被后现代主义者拉大旗作虎皮。所谓的后现代审美体验受到服从欲望支配的消费主义文化逻辑的排斥,于是,“崇高之后”的艺术悖论是,艺术转向了一种不转向精神的产物。[42](P.156)但这种状况决非时间上的后现代的产物。它其实具有悠久的文化传统。表现为古典趣味主义与现代审美主义。美学范畴的“趣味主义”,就是“一时之性与一念之意”主义,它满足于营造讲究心智和机巧的趣味迷宫,使人生中那些原本“尖锐的不可调和的痛苦,还有崇高壮美的欢乐,全都温和化、委婉化、享受化了”。因而指控趣味主义“就像是蛀虫,蛀空了感情的肌体,使它坍塌下来”,[47](P.23)这无可置疑。 相比之下,审美主义的后果更严重。别尔嘉耶夫曾严厉地指出,人类不仅会受政治与宗教等的欺骗,同样也会受美感的诱惑与奴役,这些对象主要是少数的文化精英分子。他认为“只有文化精致了的时代才造就审美型的人”,这或许并不准确,但他强调的这种所谓的审美者“他们并不怀持真正的美感”很深刻。因为“审美型的人是消费者不是创造者”,他们“对革命或反革命的极端形式不加任何区分,会习惯地依附于它们”。他指出,“当人纯粹以审美态度观照生活时,是在主体的之中而不是在客体的之中。”在此意义上“任何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都不是审美者,甚至也很少以极端的审美态度来观照生活”,因为“美感诱惑使人做旁观者,不使人做参与者”。[48](P.211) 但在此我们还得为尼采诗学作最后一辩:把这位思想家贴上“审美主义”标签是一种随声附和的平庸之见,因为尼采的全部思想并非让人做这样的旁观者;恰恰相反,而是要我们以一种责无旁贷的勇气,承担起历史的责任。对于尼采,人的命运不是扮演一个被征服者,而是努力成为一个“向着力量、向着美、向着自由和严谨的发展理想”前进的超越者。西美尔说得好:叔本华只认识唯一一种绝对价值:否定生命,而尼采同样也只认识一个价值:肯定生命。[14](P.140)这个评价十分准确。但承认这点也就意味着,尼采思想不仅超越了叔本华,而且为诗学的继往开来开辟了一条希望之路,因为“超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解放和提升生命,而不是践踏大众”。[49](P.102)通过“超人”形象提出而发出“重估一切价值”的尼采,就是完成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伦理美学”的开创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