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如同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中那位孩子,在其作品里明确将真正的哲人与单纯的孩子相提并论的尼采,撕掉了长期以来养尊处优却无所事事的哲学家的虚假的面具。在西方思想史中,古往今来哲学家们普遍被作为一名“爱智者”看待,但是尼采却要追究:“我们今天所谓的‘哲学’真的是对智慧的热爱吗?”[8](P.135)他提醒我们:长期以来,虽然哲学家一直以对真理之爱为借口赢得人们的敬佩,但是这种真理却无关现实中他人的痛痒;虽然哲学家原本的使命是为人类寻找新生活的可能性开道,但是:从苏格拉底学派到黑格尔主义者的哲学史就是漫长的人的服从史,就是为了让屈辱服从合法化而寻求理由的历史。尽管尼采的这些话如同他所有的结论,都能让人吹毛求疵,但它发人深省。 就像尼采一样,时至今日这样的困惑越来越大:“我们在哲学的门人即那些有学识的人中看到了多少哲学的影子?”哲学的衰落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为如今“哲学已经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其实它应该是可怕的”。因为哲学家们已经成了对于任何时代都毫无意义的人群,于是“我们必须对他们大喝一声:‘救人者先救己’”。[8](PP.145-146)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现代知识分子,尼采的轻蔑溢于言表:“无学问的下层阶级现在是我们的唯一希望。有学问、有教养的阶级,以及只理解这个阶级并且自己就属于这个阶级成员的教士们,必须一扫而光。”①但无论如何在某种意义上,罗素的这番评价还是符合事实的:“尼采向来虽然没有在专门哲学家中间,却在有文学和艺术修养的人们中间起了很大影响。”[2](第25章)尤其是上世纪以来,随着尼采思想的通俗化,一种“把尼采的文本理解为诗而不是哲学”[9](P.9)的倾向越来越突出。这有意无意地与以往那种对作为伟大思想家的尼采的忽视,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因为,就像杰出的丹麦学者约尔根·哈斯所指出的:当那些自视为“更具专业意识”的哲学家们不约而同地将尼采命名为“诗人哲学家”时,这个命名事实上属于一种贬义词。[9](P.12)换言之,这是一个既非诗人又非哲人的双重冒牌者。 因此,如何真正认识这位命运坎坷的思想家?这依然是个问题。诚如有学者所言:说到尼采的形象和作品,今天与20世纪初一样,充斥着支离破碎、矛盾百出的各种判断和观点。[10](P.2)这使得我们“重申尼采”的论题不仅具有迫切的当代意义,同样也面临着艰巨的挑战。当然,这样的状况事出有因。据说尼采的著名女友露·冯·莎乐美曾表示:人们不应当逐字逐句地从字面上来理解他。但问题正在于,对每位试图真实地诠释尼采思想者而言,最大的困境莫过于,他们难以确定什么时候应当从字面上来理解尼采,而什么时候这位文体大师是在做反讽的表达。[9](P.14)而从思想史看,尼采的言说之所以显得如此这般其实并不稀罕。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提出的解决方案是:暂且搁置关于尼采的总体评价,超越以往的纠缠。他认为,阅读尼采首先必须避免如下四个可能的误解:(一)关于“权力意志”,即以为它意味着“支配欲”和“渴望权力”;(二)关于强者和弱者,肤浅地把尼采的“超人思想”定性为对弱者的排斥;(三)关于“永远回归”,即相信它与循环或“同一”的回归、向自身的回归有关;(四)关于后期著作的价值,认为它们已经由于作者的精神失常而没有意义。[1](P.66) 这些见解固然言之有理,但对于“同尼采思想对话”而言,显得远远不够。并不夸张地说,尼采是思想史上最委屈、因而也最值得人们给予真诚同情的伟人。比如,因为背负“纳粹的教父”之名,这位逝世于疯人院的学者常被与生前死后都风光无限的海德格尔的命运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对尼采的极大侮辱。无须讳言,海德格尔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动上显示了他对纳粹主义的亲密性;而相反,大量事实确凿的证据表明,亲自导演出“超人即希特勒”这个幻相的,是在尼采逝世后肆意篡改其兄长著作的尼采之妹和她的表现出强烈反犹太立场的丈夫。 这提醒我们,对待尼采美学,最忌讳的是带着偏见的批判,最需要的是搁置成见的理解。因为尼采以其毕生的经历向世界证明,“他是个充满英雄气概,摆脱自怜自怨的人”,[6](P.81)值得我们给予一份崇高的敬意。尤其是当你听到他如此这般地一再叮嘱:“真诚对待尘世,不要相信那些对你说更美好地方的人。这些人悲观厌世,缩头缩脑,自暴自弃,尘世讨厌他们。”除非那些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之徒,你很难不被这番洞明世事的高见感动。尤其要特别强调的是,这位思想家对现代美学做出了无可比拟的巨大贡献。因此,步入尼采美学之门时,有一个问题首先必须予以考虑:尼采思想何以如此易遭误读、能被一些别有用心者故意曲解?我认为值得注意的,主要有以下三点。 症结之一是,在思想的高密度运转中,他的自相矛盾甚至偏执过激之处无疑比比皆是,就像著名小说家托马斯·曼所说:“尼采一生不懈地诅咒‘理论人’,但他自己正是这种理论人,而且是杰出的、纯种的理论人。”[11]同时,尼采的有些话确实存在让人诟病之处。比如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借这位波斯先知之口说:只要你把自我宣布为是神圣的崇高的东西,那你就该公开宣布,利己、放纵和权欲是人的真正的道德。诸如此类的言辞很难不让人产生否定性的解读。但真正重要的是,尼采的理论写作与他所批判的理论体系大相径庭;在尼采式的偏激之辞中,到处可见一种摧枯拉朽的深刻。“在种种被驳倒的体系中,恰好只有个性的东西能够吸引我们,那是永远不可驳倒的东西。”尼采在其《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一书序言里的这段话,同样可以被恰如其分地用到他自己身上。我们的确能够说,“重读他的作品让人感到这照人的光彩中有某种东西是来自夸张”;甚至也可以不无苛求地承认,“他那些半生不熟的真理没能成熟为真正的智慧”。[12](P.449)但这都不能抹杀尼采思想非同寻常的意义:无论那些貌似公正的人们从尼采的话语里挑出多少毛病,时至今日,思想史早已做出公正裁决:“由于尼采曾经写作,欧洲哲坛的空气现在才能这样洁净清新。”[12](P.449) 症结之二是尼采独一无二的话语方式。尼采的哲学主要采用了两种手法:箴言和诗。理解尼采不必像理解康德那样殚精竭虑地与文本斗智斗勇,但需要同他一起作一种精神散步。“我的文体是一种舞蹈艺术”,[13](P.225)尼采的这番自夸有充足的理由,也给了一些人贬低他为文人墨客而非真正的思想家以把柄。尼采明确说过:我不相信并尽量避免一切体系,对体系的追求是缺乏诚实的表现。所以西美尔说过:“纯然逻辑上的诠释对于叔本华是不必要的,相反,对于尼采则是不可能的。”[14](P.1)事实上,尼采的这种独特文体意在反对逻辑体系对思想的狭隘控制,成功实现了美学的话语方式由自以为是的“言说”向启发智慧的“谈论”转变。但就像雅斯贝尔斯在《尼采其人其说》中所强调的,要准确理解尼采文体的关键在于看到,它既以轻盈的短句同康德以来的体系性美学家分庭抗礼,同时也与通常意义上的那些格言大师们保持着距离。因为透过那些貌似来无踪去无影的话语碎片,耐心的读者并不难看到尼采的思想完整性,有着清晰的问题意识的聚焦点。而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评论者有意无意地常常无视雅斯贝尔斯的这番忠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