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虚构性:或叙事理论、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跨界交流 这类不稳定性的最错综复杂之处来自对虚构性的研究。这方面的重要代表作是理查德·沃尔什2007年出版的《虚构性的修辞》。沃尔什的关键举措是将虚构性从小说、短篇小说和虚构影片等虚构文类中剥离出来: 我们不应该简单地将虚构性等同于作为叙事范畴或体裁的“虚构作品”;它其实是一种在许多非虚构叙事作品中也比较显而易见的交流策略,在形式上,它包括类似反讽旁白的东西,也包括不同形式的猜想或想象补充,还包括纯粹的反事实叙事样本。(18) 沃尔什将虚构性视为一种修辞资源(“一种交流策略”),其用法可以通过关联理论而非“事实”与“非事实”的本体区别获得最佳阐释,因为后者最终让虚构性归于非虚构性,或(在其他方面)次于非虚构性。沃尔什转向关联理论,认为虚构性并非逃离现实世界的一条出路,而是以显著方式关涉现实世界的一种方法。他说:“虚构性是一种修辞资源,在现实世界的交流框架内,它与语言的直接使用及认真使用密不可分”。在该书的其余章节,沃尔什探讨了这一观点对与虚构类作品相关的一系列叙事学概念(包括情节与叙述者)可能产生的影响。 尽管沃尔什清晰阐释了自己的虚构性观点,却未直接给出确切定义。在2015年的论文《虚构性的十项命题》(19)中,沃尔什、亨里克·斯科夫·尼尔森和我结合非虚构性对其进行了界定,强调它对“创造”(invention)的使用。如果非虚构性是说话人努力反映现实状况时的话语受限模式,那么虚构性就是说话人创造非事实状况的模式,其中包含架构反事实、假设或想象。尼尔森和西蒙娜·泽特伯格·吉尔利文森提出了一个更简洁的定义:虚构性是交流中刻意标注的创造(20)。“刻意”反映了指向说话人目的的修辞倾向;“标注的”将虚构性和谎言区分开来,后者不是虚构性,而是有瑕疵的非虚构性(虚构性是设计出来让人辨认的,而谎言不是);“创造性”点出了话语对非事实状态的关注;“在交流中”则界定了虚构性发生的广阔领域。 对虚构性加以概念化,这将会产生几个重要的影响:(1)引发人们关注虚构性对整个话语的渗透:我们的对话到处存在虚构性(想想每次说“我希望”或者“如果……怎样”的时候);通过思想实验、模拟和假设等方式,它成为多个学科的重要工具。(2)它让我们认识到虚构性并非逃避现实世界的出口,而是涉及现实的间接出路。从非虚构话语向虚构话语转换的最常见原因就是想要更好地把握现实的方方面面。当然有时人们也出于逃避目的而诉诸虚构性,但逃避主义的最终目的是暂时离场,以便以全新的状态回归实际。(3)它把小说和虚构电影等虚构类作品重新设置为虚构性的一种,而不是将它们简单视作虚构性本身或虚构性的缩影。(4)它一边强调对虚构作品与非虚构作品区别的运用,一边提供“跨界交流”的新方法,公开号召大家关注虚构性在全体非虚构作品中的运用,同时引领大家深思全体虚构作品对非虚构性的运用。 这种虚构性方法也可继续用于阐释《赎罪》。运用这一工具透视小说第二部分中布莱奥尼对罗宾意识的聚焦,就能超越简单的二元选项,不将这一部分视为(对布莱奥尼角色和欲望的)模仿,或者视为非自然(因为布莱奥尼了解的东西比她应该了解得多),而是将其视为:(1)布莱奥尼选择了以创造来捕获罗宾经历的关键之处;(2)麦克尤恩潜在地支持这一举措,这是他与其他许多小说作家的典型做法,即通过创造来关涉现实。 这种虚构性方法也能解释整部麦克尤恩小说的其他方面,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元小说举措。当麦克尤恩让布莱奥尼把她的小说《山边的两个人影》原稿投送给《视野》杂志并且加上了杂志主编西里尔·康纳利的拒信时,他其实杂糅了布氏小说和其自身小说的关系。在她的小说中,这一片段是一处重要的错乱,它进一步刺激了她后来想要用一些更直接的举动来为自己的错误赎罪。在麦克尤恩的小说中,这是布莱奥尼后来成长为作家的一个关键契机,它邀请我们对比布莱奥尼的小故事和我们正在读的小说。这些元小说举措也说明麦克尤恩在做思想实验:整体考虑一下现代主义后期美学,尤其是《视野》杂志和西里尔·康纳利的美学观,如果要用一个聚焦基础多样化且聚焦人物无从察觉的短篇叙事对这些观点加以回应,那么最有可能怎么做呢?在麦克尤恩实施这一思想实验时,他运用了虚构人物布莱奥尼及其虚构的小故事来表达自己对康纳利之美学批评的真实看法。 最重要的是,麦克尤恩关注了伦理美学中心问题中的跨界交流问题,该伦理美学问题由于小说内嵌小说结构的延后式揭露而得以凸显。布莱奥尼在她的小说中偏离了罗宾和西西莉亚的真实情形,如果其目的在于为自己的误认赎罪,那这一偏离做法合理吗?在小说世界里,布莱奥尼的偏离可以被理解为为了与现实相关而转向虚构,她说:“我不认为这是示弱或逃避,反而最终觉得这是善意之举,是拒绝遗忘和绝望的立场,是要让我所爱的人们最终生活并结合在一起”(21)。通过替罗宾和西西莉亚虚构一种因自身过失而导致曾经缺失的幸福生活,布莱奥尼觉得自己赎罪了。在《体验小说》(22)中,我认为麦克尤恩此时是在引导读者看到布莱奥尼选择中的伦理和美学缺陷,她对罗宾和西西莉亚经历所做的变更验证了她年少时持有的青少年伦理与美学思想。如果用虚构性理论重新审视此处,上述观点就会得到强调:布莱奥尼的举措恰恰就是“示弱”与“逃避”,因为在她叙述的世界里,现实没有逆转。也就是说,这种虚构不是与现实关联的出路,而是逃离现实并最终否认现实的手法。 虽然我认为研究虚构性概念显然前景可观,但应该承认许多叙事理论家对此还疑虑重重。比如保罗·道森就以《驳“虚构性的十项命题”》一文(23)回应《虚构性的十项命题》。他们认为,在一个承认心理复杂性和视角重要性的世界里,坚持区分虚构性与非虚构性要比想象的难得多。我所认为的创造行为可能别人觉得只是对现实的主观看法。也有人担心这会牵涉更多的领域:是否所有比喻都属于虚构性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这种虚构性的观点给非虚构性留下了多大空间呢?还有人反驳说,某些对虚构性解释力的阐述有点渲染过度,还有些阐释(如虚构文类一直都被解读成对现实世界进行干预的不同方式)根本就是新瓶装旧酒。结合非自然叙事,这些争议可能会在下一个十年里得到更明晰的解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