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症候解读:文学批评的生产性 马舍雷认为,文学作品中的无意识往往表现为空白、缺失、疏漏等“症候”,且这种种症候最终都通向意识形态,而这一点必须凭靠文学批评来得到揭示。法国是“意识形态”概念的诞生地,远了不说,就说拉康和阿尔都塞,他们都对意识形态理论作出过重要贡献。马舍雷与之一脉相承,将文学生产理论与意识形态问题结合起来,这在马舍雷关于列宁对托尔斯泰评论的研究中有比较集中的论述。 马舍雷指出,列宁的批评方法原则是:文学作品只有从它与一定时代的联系来考虑才具有意义。而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大致处于1861-1904年这个时间段,反映了第一次俄国革命的历史特点。尽管托尔斯泰对于这种关系的反映是闪烁其词、欲言又止的,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托尔斯泰误解了他的时代,他只是展现了一幅不完整的画面而已,从中他给读者传达了一种特别的历史观点。 列宁认为,托尔斯泰的这一观点是由他的社会出身决定的,他自发地代表了地主贵族阶级。但托尔斯泰也是一位普通人,他的阅历改变了他固有的看法,对于农民的同情使之与那个时代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进而形成人们称为“托尔斯泰主义”的哲学并将这种哲学引入了文学。这种变化看似属于托尔斯泰个人,但实际上也属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共处同样历史条件的更多的人。因此,托尔斯泰的作品既暴露了他个人意识形态的矛盾,也暴露那个时代普遍的意识形态的矛盾,而这一切最终都来自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把托尔斯泰的小说称作“俄国革命的镜子”。 但是这面“镜子”并不是直观地描摹历史现实,而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中介反映历史现实的,在这些中介中意识形态首当其冲。也许人们认为所谓“反映”、表现、体现、表达、传达、显示等说法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但其实它们可能只是关键问题之前的问题,而这个关键问题就是“镜子”本身。这就必须对这面镜子详加考量。马舍雷认为,实际上作品这面镜子与它所反映的事物之间的联系是局部的、有所选择的,它并不反映一切事物,它只反映他所选择的事物。而它的选择本身并不是偶然的。因此托尔斯泰对他的时代的叙述是不完整的,而这种不完整来自他意识形态中存在的矛盾,它既赋予作品以意义,又给作品带来限制。而马舍雷更重视其中限制的方面,认为只有考虑到那些限制,才能真正了解作品的意义。可见托尔斯泰的作品所显示的意义与某种异质的意识形态密切相关,不理解这种异质的意识形态,也就不能理解托尔斯泰作品的意义。马舍雷据此对于批评的职能作出了认定:“镜子在它所未反映的东西里,跟在它所反映出的东西里一样富有表现力。那些镜子所未反映、表现的东西——正是批评的真正对象。”[8](P607)后来伊格尔顿对此作出的评价堪称精当:“在马舍雷看来,一部作品之与意识形态有关,不是看它说出了什么,而是看它没有说出什么。正是在一部作品的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在它的间隙和空白中,最能确凿地感到意识形态的存在。批评家正是要使这些沉默‘说话’。”[9](P39) 那么这不免让人产生疑惑:决定一部作品的根本力量,竟是那些沉默不语、无迹可寻的异质的东西?然而马舍雷的说法是如此的肯定:“作为一切表现形式和思想现象的实际支柱的思想背景,基本上是沉默的,也可以说是无意识的……这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意识形态就建立在这个深渊之上。这也像一个行星围绕着一个不存在的太阳旋转,一种意识形态是由它并未提到的东西构成。”[10](P611)不过,如果说这番理论表述显得十分玄虚、神秘的话,那么读一下马舍雷在《文学生产理论》一书中对于具体作家的专题评论即可明白。例如,马舍雷认为,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力图表达带有意识形态性质的“劳动和征服”概念,但这一构想是存在内在矛盾的,因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真正的劳动是异化的,完美的征服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殖民风气的熏染,而这背后的异化和殖民性质并未以意识形态的面目出现,只是成为沉默和缺席的东西,凡尔纳的作品恰恰通过特殊的文学方法,揭示了这种“劳动和征服”的意识形态的局限性。[11](P238)评论对于小说中无意识地暴露出来的“症候”的诊断,超越了对作品可知、可言的部分的把握,不无知识增长、思想建构的意义。这就应了马舍雷的一个重要指点:“批评引导我们阅读这些符号”[12](P613),在这个意义上说,是阅读和批评生产了意识形态。当我们再回到关于“镜子”的话题时,对于这一著名的比喻应当做更深一步的理解:任何作品都不会是一面平整光洁的平面镜,它也许只是一面破碎的镜子,或是一面残缺的镜子,唯其破碎和残缺,才给阅读和批评的生产性提供了开阔的可能性空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