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属性的世界”是单个人物所属的世界,每个人物在按照惯例行事的世界里往往游刃有余,自如地驾驭其熟悉的符号系统,然而,一旦这一人物与其他领域的符号发生交汇,则不能不面临着被解域的可能,即使是小说中如白马王子一般的圣卢,当他陷入一位交际花设下的情感陷阱时,也常常表现出令人诧异的“不正常”。当然,情节性、事件性的解域在《追忆》中不是最有特色的所在,比喻性的解域在《追忆》中才是最常动员的艺术手法。人物或现象的种种属性,联系着其背后庞大的意义系统,对属性的瓦解和销蚀,就是对一个个庞大的意义系统的解域。对医生的解域,只需要洞察其收诊费时候的一个得体的小动作;对贵族社交系统的解域,只需要揭示他们对一位身患绝症的老朋友的冷漠托辞;对爱情的解域,只需要主人公再也不嫉妒之后对太太的客气。除了洞察力勾勒出的解域话语,更有一系列绝妙的比喻跟踪、追随着人物的每个动作、每种表情、每种心理现象。《追忆》引爆了所有了意义系统,勾勒出无数的逃逸线。⑤ 但逃逸线不单纯是意义的逃逸,而是让逃逸线构成另一条意义的根茎,再次跃出,去捕捉另一种属性,去探寻瓦解另一个属性的可能空间。德勒兹如同巴赫金论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革命性小说叙述观念那样敞开了一种新的小说叙述理念:小说不仅是情节、情感、人物、性格的复合作用的综合体,小说还可能是由比喻推动的多重符号意义系统构成的符号网络连接体,线性的情节性格型小说完全可能为点状的符号分析型小说所取代。 德勒兹与加塔利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中的一段论述,可作为针对《追忆》的生动解读:“一个根茎可以在其任意部分之中被瓦解、中断,但它会沿着自身的某条线和其他的线而重新开始。人们无法消灭蚂蚁,因为它们形成了一个动物的根茎:即使其绝大部分被消灭,仍然能够不断地重新构成自身。所有的根茎都包含着节段性的线,并沿着这些线而被层化、界域化、组织化,被赋意和被归属,等等;然而,它同样还包含着解域之线,并沿着这些线不断逃逸。每当节段线爆裂为一条逃逸线之时,在根茎之中就出现断裂,但逃逸线构成了根茎的一部分。这些线不停地相互联结。这就是为何人们无法采用某种二元论或二分法的原因,即使是以善恶对立的基本形式。我们可以制造一个断裂,我们可以勾勒出一条逃逸线,不过,始终存在着这样的危险:即在其上有可能重新遭遇到对所有一切再度进行层化的组织,重新赋予一个能指以权力的构型,以及重新构成一个主体的属性”(德勒兹 加塔利11)。 瓦解,中断,解域,逃逸,逃逸线的再次根茎化,断裂之后的再度层化,普鲁斯特的小说便如此生成着。其中,点状的透视是“显微镜”,但单有“显微镜”,单有贴近存在物的细致描摹还不足以构成普鲁斯特的《追忆》,还需要通过各种“点”的解域:极具有洞察力的透视,一连串比喻和联想的透视,并借助透视获得的种种相似性,便能踏上解域的逃逸之旅。而正是通过各个“点状透视”逃逸线的交互编织,使得逃逸之旅不是简单的逃逸,而是极力捕捉相似性:事件的相似性、人物关系的相似性、情感逻辑的相似性、现实与艺术作品的相似性、现实之人与历史之人乃至艺术之人的相似性、性情与情境的相似性,这些相似性构成“望远镜”的艺术效果:“点”于是在各种线的交织过程中,在解域的逃逸之旅之中生成小说的意义,以挣脱系统化的表意方式创造叙事的系统化。依靠“点”的相似性的分析使得《追忆》这样的小说津津乐道于符号间的转换而不必拘泥于线性小说的布局缜密或结构均衡。依靠相似性原则构成的点状叙事对相似性的捕捉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这个起点便是利用相似性实现对某种现象进行叙事与阐释的转换,比喻就是意义的转换,意义的转换即通向意义的解域。《追忆》的审美特征就在于小说家处处自觉地进行点状的意义解域,两种或多种的话语系统的意义阐释围绕着某个“点”展开,比喻性阐释形成的多重话语的清溪或洪流建构着《追忆》中最令人陶醉的意义转换系统。不再满足于紧张的情节、奇妙的结构布局的现代小说读者,将会把小说阅读兴趣转移到联想的奇妙与话语转换的惊奇性上。自觉的意义解域形成新的阅读快感。 如此,自我解域几乎成为现代小说的重要美学特征,无论是普鲁斯特《追忆》的多重符号系统的交互解域,还是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对现代知识体系的反思式解域,或是托马斯·伯恩哈德的《历代大师》那样痛快淋漓的“怒斥体”的全盘批判式解域,或是索尔·贝娄的《赫索格》那位疯狂的大学教授随时随地解读自我生活导致的理性与荒诞的交互解域,诸多现代小说的文本几乎成为知识型作家们的意义解域场。 导致现代小说解域式叙事兴起的重要原因,首先是具有批判性思维的知识型主人公与叙述者在现代小说中逐渐增多,“天真的小说家”淡出,“感伤的小说家”淡入。⑥具有强大反思和批判能力的“感伤的小说家”建构的叙述者或主人公才可能让解域式思维贯穿文本。其次,现代小说的叙事,不再满足于提供新异而合理的故事脉络以及个性化的人物形象,现代小说的叙事已经“升级”到对故事情节和细节描绘进行“即时”分析、剖解、联想乃至狂想的层面,“情趣”与“理趣”彼此缠绕,情感表达与思想分析交互穿插,人物行动与自我反省交错推进。这意味着小说不仅作为“故事”被读,更是作为对“故事”“故事中的人”“故事中的细节”乃至“说故事的人”进行深度剖解和联想的文本而被欣赏。叙述者或主人公是“运动员”,更是“评论员”,小说不仅作为获得一波三折的情感代入感的故事文本,更作为直接的分析、议论与联想的对象,小说中的故事成为议论与联想的跳板。欣赏现代小说,是欣赏故事、议论与联想的复合之美,是既能沉浸于故事情节之中又能不断地“翻转”出故事之外的一种阅读。这种阅读,倡导在反思中让叙事继续生成,从而让读者体验解域式叙事的智性之美。再有,现代小说的解域之美又不是一种理性完全凌驾于感性之上的小说写作,现代小说充斥着比喻式剖解与反讽式分析,其议论很深刻,但绝谈不上严谨。也正是从这个角度看,现代小说无论如何大量地引入哲思和分析进行自我解域,其文本毕竟还是小说,其解域所显示出来的美学特征是偏执式的深刻、想入非非式的论理。严肃中有荒诞,理智中有极端,思维的阔达之中有情感的狭隘,这意味着这些文本依然是小说文本而非学术论文,因为只有小说文体才可能同时容纳严谨的推论与情绪化的偏执。 更明确一点说,现代小说的文体,让哲学、科学的表述方式长驱直入,但现代小说文体在接受这些文体的表达方式之时,也表现出对这些表述方式进行情感化再处理的高超能力,如此,现代小说便同时接纳了清醒与疯狂、宽容与偏执、感性与理智、哲思性与情绪性、科学性与荒谬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小说让科学论文与哲学论文嫁接其中,融入其中,使现代小说的自我解域能力大大“提升”,但这种“提升”又最终返回个体的内心体验和生命感悟中,往往使之产生传统小说叙事的情感表达方式回溯之幻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