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工业文明还造成时间的“虚化”。在《现代性的后果》中,吉登斯提出时间“虚化”的概念。他认为,前现代时期,对大多数人来说,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时间计算,总是将时间与地点联系在一起,而且通常是不精确、变化不定的。18世纪后半期,机械钟的发明和在所有社会成员中的实际运用推广,对时间从空间中分离出来具有决定性意义。“时钟体现了一种‘虚化’时间(empty time)的统一尺度,以这种方式计算,便可精确地设计每日的‘分区’,比如,对‘工作时间’的确定。”(17) 与农业文明不同,工业生产是社会化生产,它必须有度量生产、确定产品价值(有效生产时间)的统一尺度,这正是机械钟发明和统一的时间形成的根本动力,而且工业生产本身必须由统一的时间来组织。在工业社会,离开了统一的时间,一切生产组织和社会组织都将陷入混乱,不可能有序运转了。因此,时间从时空关联中剥离出来,成为“虚化”时间,成为独立的、统一的抽象时间,恰恰是工业化、现代化的后果。 在《意大利游记》中,歌德这样写道: 白天使你留连忘返的国度,夜晚更加使你着迷。夜色的降临有着特别的内涵。那时一天的劳作结束了,游玩的人们也纷纷回家,父亲想在家里见到女儿,白天消逝了;但我们这些基米里人,是否知晓什么是白天呢?在永远的日光朦胧、雾气弥漫之中,我们难辨白昼与夜晚。的确,我们何尝有那么多时间心旷神怡地漫游在苍穹之下?当夜色来临时,只知有清晨和傍晚的白昼彻底结束了,生活又过去24小时。时间开始重新计数,钟声在当当地响起,晚祷开始了,侍女端着灯走进房间,道声“晚安!”这一时刻随着一年四季的不同而相应地改变,而充分融入当地生活的人们,是不会在时间上判断错误,因为他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定在某一钟点上,而是与一天的时间相联系。如果把德国人的计时法加在他们身上,他们就会手足无措了,因为他们的时间与周围的自然界紧密地交织在一起。(18) 意大利人的时间是随自然时间的运转,如昼夜嬗替、四季循环来衡量的,是自然的和生命节律的时间。德国人则不同,他们依据机械计时法来测度时间,他们的时间是抽象的、统一的时间,或者如巴赫金所说是历史时间。当然,造成这种差异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因为德国自身工业文明的进程,而是植根于德国的特殊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德国的经济和政治的落后,另一方面又存在着获得英国和法国先驱者支持和继续发展启蒙时期思想的德国的启蒙主义者的思想。”正是这一矛盾推动德国人为民族的强大而进行斗争,进而去寻找并在艺术上描写造成德国的腐朽和分裂的历史原因,由此造成德国艺术的历史化“从根本上发生得更早”(19)。时间的历史化,时间与人的现实活动相结合,时间与生产、变革等社会实践相结合,为时间的“虚化”准备了前提条件,也改变着德国人的时间观念。因为一旦时间与社会实践相结合,时间的社会价值和意义就更为凸显了,它的抽象化、统一化也就逐渐成为社会的共同需要,势在必行。其间,时间观念变化萌芽状态细微而又重要的区别却被歌德敏锐地捕捉到了。 如果说,时间的历史化将时间与社会生活、社会历史相结合,那么,时间的“虚化”却把时间从时空关联中分离开来,于是,也就与社会生活、社会历史相分离了。时间的历史化与时间的虚化,两者方向相反,却都是工业化、现代化的结果。历史化使时间在文学中获得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而时间的“虚化”则又将时间从时空中抽象出来,从事件的自然进程中分离开来,获得了自己的独立性,成为可控制,可表述,可重组的对象。在小说中,“叙述时间”这个概念就是建立在抽象的独立时间观念基础上的,它造成了叙述时间与情节的分裂和剥离。没有时间的“虚化”,没有时间的独立,也就无法将叙事时间与情节剥离开来,与被叙述对象剥离开来,也就不可能形成独立的“叙述时间”这一观念。 有人认为,小说叙述时间的自觉与电影蒙太奇的影响有着重要联系,而事实上,电影蒙太奇本身就是建立在电影叙述时间与电影情节相分离这一基础上的。无论是小说叙述时间,还是电影叙述时间,它们的形成都是以抽象时间与具体时空相分离这一观念作为前提。没有时间的抽象,也就没有文学叙述时间的抽象,没有电影叙述时间的抽象。当然,与抽象时间凌空蹈虚有着重大差异,文学叙述时间是以语言文字作为载体,以语言流动速度和方向为标志的,但是,叙述时间毕竟是一种抽象的时间形式,两者在性质上是一致的。从这一角度看,时间因“虚化”而独立,正是叙述时间在小说中被自觉控制和运用并进而呈现出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前提。当人不再如现实活动中那样被时间所确定,而是在文学作品中自由调遣、自由组合时间,他也就占据了一个比现实活动远为有利的位置,为清除意识形态对时间的蒙蔽和扭曲提供了更充裕的机会。 时间的历史化和虚化,为叙述时间的自觉出场敞开了大门,也为作家自由地把玩时间敞开了大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