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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担意识、批判精神与日常逻辑——王家新诗歌论(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创作与评论》(长沙)20 刘波 参加讨论

    四、内在的诗性选择
    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荒凉”,新世纪以来,王家新写了大量诗论,但他并未放弃实践,依然在写着诗。在经历了人生转变后,王家新最后还是选择大学作为自己的归宿,这符合他的知识分子气质,也让他在精神追求上转换了方式。以前那种带着悲剧意味的写作,越来越聚合于一种放松、自由的境界,这可能是尊严写作的另一个向度。
    诗人的最高境界,或许就是写出“人与世界的相遇”,这要通过感受来创造,也要通过理解来完成。“在一个人的死亡中,远山开始发蓝/带着持久不化的雪冠;/阳光强烈,孩子们登上上学的巴士……/但是,在你睁眼看见这一切之前/你还必须忍受住/一阵词的黑暗。”(《布罗茨基之死》)这仍然是诗人关于生死的对话,沉郁、肃穆而庄重,给人信任感。这样的写作源于诗人一直以来的大“承担”,这种承担体现在他所推崇的流亡诗人身上,就是与专制抗争的正义气质。“在一个依然是集体主义的时代,希望仅在于个人不计代价的历险,在于一种彻底的偏离:在那些小小的流派之外,是伟大的游离者。”(14)而王家新对这些诗人的理解,有一种心灵上的相通。确实,1990年代初中期,他在欧洲期间的诗作带着浓郁的“流亡的气息”,“流亡的人把祖国带在身上/没有祖国,只有一个/从大地的伤口迸发出的黄昏/只有世纪与世纪淤积的血/超越人的一生”(《布拉格》)。身在异域之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切身感受,王家新也不例外。虽然他并没有经历那些诗人的残酷遭遇,但他感同身受地理解了他们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创伤,当这些在诗人身上发酵时,一种共鸣感油然而生。这是他在命运书写上的内在选择,仍然基于一种承担的指向。
    而从王家新新世纪以来的写作看,有人发现他好像有些远离过去的“承担”,至少是从他的诗歌中难以看出。虽然他这些年投入在具有承担意识的诗人保罗?策兰上的时间和精力很多,对他的译介、评论和研究,在国内可称得上专业精深。然而,他内心的那个高度依然没有下降,他深知当下诗歌的优劣。而对于承担,他在新世纪初有过阐释。“在我看来,承担首先是‘向内的’,是对个人命运的承担,是对困扰着个人的那些人生和精神问题的承担。……承担,首先是承担生命之重。除此之外,一个诗人当然还应有一种更大的关怀,因为‘人生的’也就是‘历史的’,‘语言的’也必然会是‘文化的’。在此意义上,一个诗人不想承担也得承担。当然,是以诗的方式承担。”(15)以诗的方式承担,这不是随便的言说,而是为诗赋予了某种责任,它的领受者不仅是诗人,还是他所处时代的一种语言体现。
    诗人选择承担有他内在的精神动力,可能是苦难和悲剧,也可能是一场人生的变故所致。诗人在海外期间写过一首长诗《回答》,那种深沉的语调既像是忏悔录,又如同与生活和解的宣言,还夹杂着对人生理解的宽恕和最大限度的容忍。那种告别一个时代的声音,当能在严肃的阅读中打动我们,这时它就是一部诗人在命运无常的变化中的个体承担史。“人人都在‘真实’的名义下为那荒谬的一切/而战。我不再辩白,我也几乎不再关心/自己是谁,而只是想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可怜的真实/只是这部伟大传奇中的一个细节。”这种言说如此决绝而痛快,诗人在尖锐的语言利刃下写出了一种语言文明的力度。“是到了再见的时候了——平静下来,你仍是我亲爱的人,/平静下来,愤怒会化为怜悯,而挽歌/也应作为赞美出现。/我们有过那么多患难相助的时刻,相亲/相依的时刻……”这是一种自我拯救的途径,他放下了,认同了,化解了,一切都会在承担中重新获得意义。人生的那些刻度会记录下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疯狂和愤怒,悲伤与怜悯,大都以诗的形式得到了最终定格。
    王家新那些带着重量感的写作,确实是凭借内部的情绪来打动人,但他仍然渴望以更真实的书写来面对生活的丰富变化。没有细节的支撑,一首诗很难获得结实的躯壳。那些激昂的言说,更多时候显得空洞、乏力。王家新也并不是完全以“知识”的方式发言,他之前指涉的是精神的重量;新世纪以来,他回归到了一种“实”,现实或历史的语境都化为了具体的细节,个人的承担突出的是一种自我的在场。“在我家附近的水库里,一到冬天/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钓者,/一个个穿着旧军大衣蹲在那里,/远远看去,他们就像是雪地里敞开的鸦群。”(《冰钓者》)这样的“写实”对于王家新来说,是一个大的转变,并不像有些人说他的写作“无变化”,我觉得这种变化不仅是语言上的,更是心境上的:他不再把诗歌局限于一种情绪流的滑动,而它也可以是对生活的记录。这样的认知,是一位诗人持续性写作的保证,否则,他的路可能会越走越窄。激愤者不可能永远保持昂扬,但他需要变化,这变化不是推翻自己,与自我决裂,而是微妙地转型。由此,我理解诗人这样的辩解:“不错,我的一生都在唱同一支歌,/这支歌我已唱了很久很久了,/这支歌尚未抵达到/我的喉咙/”(《新年第一首,兼给一位批评我的诗“无变化”的人士》)这种隐喻性言说,只有诗人自己能明白,他的清醒就在于坚持,以及在这坚持中的学习、理解和变化。
    王家新没有像很多诗人那样将“语言的炼金术”表象化,他只是将其内敛地转化到了节制的修辞中,很多人觉得看不出“创造”的痕迹,没有多少语言的新鲜感,这种认识是不是一种误读?他其实很明白诗人对待语言的态度,这是写作最首要也是最基本的立场。“无论如何,诗人,仍是那种要努力在语言中标出灵魂的‘吃水线’的人(《船上的故事》)——在具体与抽象之间,在声音和意义之间,在诗的张力和它的精确之间。如果说近些年我在诗艺上有所‘进展’,这些就是。反讽的技艺、抽象的能力、语言的炼金术,‘微妙过度的音调’,等等。”(16)诗艺的贯注就是依靠这些内在的历练,以及敏感的心智。“我希望自己的语言是一种出自生命体验而又富有质感的语言,或者说,是一种能与我们的生活经验——它当然也包括了身体经验——发生一种深刻‘摩擦’的语言。这样的语言不仅要有效地作用于人们的感官,更要抵及到人们的内心。”(17)另外,王家新的诗歌一直以来都走的是散文化路径,他并非那种靠语言的想象去抓住读者的诗人,而是凭借内心微妙变化所激起的诗意。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注重语言的锤炼,他只是将其内化成了一种精神气质。他的这种变化,其实是更为内在的选择。
    我仍然相信,无论王家新在语言上作出怎样的选择,他仍然是一位在精神上有追求的诗人,他绝对不会满足于语言的冒险,他还要寻求思想的突围。虽然布罗茨基说:“在诗歌中,如同在任何地方,精神上的优越总要在肉体的层次上遭遇抵抗。”(18)但精神的理想主义前行势不可挡,即便有难度和困惑,那也是他的方向。“诗,仍存在于它自身的艰难之中。他的深度与高度、伟大和光荣,也只存在于这种艰难之中。”(19)艰难是一种障碍,但也是动力,诗人就是凭借着克服艰难的冲动,才会一直往前走。就像他在诗中所言:“活到今天,要去信仰是困难的,而不去信仰是可怕的。”(《变暗的镜子》)重建当下诗歌写作中个体承担的精神,可能就是他的信仰。虽然这条信仰之路困难重重,但是诗人克服的过程,就是写作精神的重构。
    从其近年言论来看,王家新是愈发明晓自己的“局限性”,因此,他才会去平视生活,将所有的真相还给生活本身,而不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然而,平视生活并不是一种屈服,不是对承担的放弃,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延伸与拓展,对写作的命运感和历史感的重新持守。王家新作为当代诗坛“刀锋”的力量,就在于他的坚持,比其他人更为内在的思想和语言守护。
     
    注释:
    ①④王家新:《“理想主义”与知识分子精神》,《坐矮板凳的天使》,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第96-97页、第97页。
    ②程光炜:《王家新论》,《程光炜诗歌时评》,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页。
    ③王家新:《我的八十年代》,《塔可夫斯基的树:王家新集1990~2013》,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48页。
    ⑤王家新:《取道斯德哥尔摩》,《取道斯德哥尔摩》,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⑥⑧(14)王家新:《谁在我们中间》,《取道斯德哥尔摩》,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页、第63页、第65页。
    ⑦(13)王家新:《站在父亲一边》,《取道斯德哥尔摩》,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页、第78页。
    ⑨⑩王家新:《〈游动悬崖〉自序》,《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6页、第17页。
    (11)王家新:《诗歌与消费社会》,《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1期。
    (12)王家新:《在一部电影结束的雨声中》,《没有英雄的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页。
    (15)(17)王家新:《回答普美子的二十三个问题》,《为凤凰寻找栖所——现代诗歌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9-290页、第292页。
    (16)(19)王家新:《“你的笔要仅仅追随口授者”》,《诗建设》总第9期,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
    (18)[美]布罗茨基著,刘文飞译:《文明的孩子》,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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