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一种日常到另一种日常 1990年代初,王家新以一种悲壮的姿态书写了那个时代的严酷,所以,他一度被称为是中国当代诗歌的良心。然而,时过境迁,20年后,他回归对日常生活的书写,那不是倒退,而是一种坚守。“无论世道多乱,我相信只要人心不死,诗歌就不死,只要我们伟大的语言不死,它就不死。所以我不会再持那种姿态。”(11)这是先锋诗人的保守姿态吗?从王家新的写作历程来看,结论没这么简单。他曾经站立过的历史现场,如今也已成为了记忆。一代人的集体沉默,终究抵不过时代的碾压,精神上看似高涨了,实际上,很多诗人匍匐着写作已经多年。王家新似乎从来就未动摇过,他写作的起点就已是很多人到达的终点,这注定了他对诗歌的坚守是一场持久的语言和思想战争。 在这种坚守里,王家新很少去写那种模糊或暧昧之诗,他需要做的就是让词语都落实在每一个句子中,让每一个词语都能在字里行间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旦在寻找过程中遇到障碍,就可能影响诗人的下一步抉择。“我承认我正经历困惑。”(12)困惑让王家新改变了策略,这是一个有追求和方向感的诗人在漫长的写作生涯里必定会有的选择。他在现实中有自己的真切人生,而在写作中也会有他的精神生活,当二者交叉、融合时,很可能会引起诗人的转型。因此,除了那些有着大词的承担感,王家新也开始书写日常经验,他可能不会去作直白的描摹,而是注入自己的观感。 我在昨晚写下了“雪”,今天,它就在城市的上空下下来了。这不是奇迹,相反,这是对一个诗人惩罚和提醒。你还能写什么?什么才是你内心生活的标志?看看这辽阔、伟大、愈来愈急的飞雪吧,只一瞬,室内就彻底暗下来了…… ——《诗》(节选自《反向》) 诗人就是在写日常,这里虽然只写了雪,其内心景观和自然景观对接时,一种冰冷的情绪仍然让我们感到现实的无力。这是诗人对现实经验最真挚的描绘,你被它感染也好,或为它动摇也罢,这样的书写就是一种调节性的转向。像这样的诗,我们能在诗人的作品里找到不少,它们都是他在某种心境或状态下的精神投射,能在不经意间触动我们的神经。比如,他写冥冥中的魔力:“我在深夜里写作,一个在沉默中逼近的人,为我打开了门。”(《词语》)他写一种忍受的心理状态:“在我的身上我忍受着不是我自己的死亡,直到它在化雪的一瞬彻底攫住我:土地变黑了。”(《另一种风景》)他写雪和写作的关系:“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词根;/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冰的窗户,/然后是雪,雪,雪。”(《尤金,雪》)他写在一个人在孤独中的心灵漂泊:“七年了,我的窗户一再蒙上白霜,/我们的炉火也换成了暖气——为了/不在怀念中生活?而我一如既往,/上班、写作、与朋友聚会……/只是孤身一人时我总有些害怕;/我怕一个我不再认识的人突然敲门。”(《旅行者》)在这样一些关于日常的书写里,诗人始终站在一个精神的高处,他似乎还没有走下来,或者说没有彻底“放下身段”,我们还无法更放松地去亲近这种带着启蒙色彩的言说。在高处的姿态是对思想和尊严书写的某种回应,它承续的是诗人多年严肃写作的脉络。而当他彻底交出自己时,赤裸的经验书写就成为另一种表达的可能。“我的诗大都出自我对人生的体验,如果说那里面有一种‘空旷的悲凉’,这也是我们自己难以抑制的。”(13)这或许和诗人的人生经历有关,他的敏感不可能让他去写那些粗鄙之诗,他只能背负着更沉重的精神包袱前行,因为前方有他需要跨越的障碍。转变由此开始,只要他继续顺着生活的道路行进,另一种日常就在不远处等待。 从精神反思的日常到世俗生活的日常,王家新确实是有过转型,这与年龄有关,也和写作的心境相联。他或许不愿再去写那些虚妄的精神苦难,他要回到人世中来,面对最为日常的景观,这样方可真正看透自己,参透人生。就从诗人这些年与儿子的交流,也可看出他的心境变化。他的书写,既记录了儿子的成长史,也呈现了父子从交流到反叛,再到认同的精神轨迹。这期间有痛苦,有安慰,有对生活的无奈,也有对命运的认同。如同诗人在一首诗中所言:“不是病疼,而是某种书写最终在他身上化为一阵抽搐。”(《冬天的诗》)事实就是这样,最后的结果可能并不是一场预订的悲剧,但那个过程却显得艰难,且障碍重重。 1996年,在送儿子到美国时,诗人写下了他的思考和感慨:“从中国东海岸,到美国西海岸,/中间隔着一片梦幻的海洋;/是什么在揪着我的心?儿子/直到飞机的轮子/轻巧地落在旧金山海湾机场。……/让我在每一首诗中为你祝福;从此/从你到我隔开一片痛苦的海洋。”(《送儿子到美国》)这是父子之间的情感倾诉。诗人写下了自己的感受,这是最为个人化的表达,似乎只有相同经历的人才会从中获得共鸣。此后,诗人还写了《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心态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带着儿子来到太平洋边上/当大洋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滚滚而来/我以前的那些妄想,还有那些焦虑/一瞬都失去了意义……”过去的担忧、困扰和不安,在面对广阔的太平洋时,诗人发现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尤其是当他看到儿子的成长,可以将一切不快与仇恨都化作云烟,它们的飘散不是结束,而是亲情的另一种变化。这接下来的感慨,就是一种成长中的反复,诗人却仍要去承受。“隔洋打来的电话:儿子。他的声音/仍是那么孩子气,但他已学会了某种迟疑。/他和他的父亲,已有了一种用太平洋/不能丈量的距离。而我该怎样表达我的爱?/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完全不想理解父辈的/痛苦,犹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孩子们在长大,时间已使你的爱/变为一种徒劳——那么荒谬,那么致命。”(《一九九八年春节》)儿子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成了诗人的心病,他的苦恼是在一种抗争中解决,还是在一种宿命的认定中得以埋藏?这种日常生活的烦闷不是短暂的,而是长期的领受,他只有在真实的书写中才能获得暂时的释放。 而10多年后,诗人又写下了他与儿子的另一首日常之诗:“一个年过五十的人还有什么雄心壮志/他的梦想不过是和久别的/已长大的儿子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两只杯子碰在一起/这就是他们拥抱的方式/也是他们和解的方式/然后,什么也不说/当儿子起身去要另一杯/父亲,则呆呆地看着杯沿的泡沫/流下杯底。”(《和儿子一起喝酒》)这首诗就是上一首的延续,不同的只是时间的变迁所带来的领悟:诗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其实对应的就是儿子的成长,或者反之亦然。 王家新的经验书写是很纯粹,也很彻底的,他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对接早已存在的精神向度,可能会发现过去的激进都变成了偏见,而唯有现在的平和,才是离诗歌和内心最近的诉说。他不用再一次启程了,他已将所有的辉煌留在了过去,而一种退守也未尝不是在经历了生活的锤炼后所要进入的宁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