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为民间诙谐文化的多郎麦西莱甫 如前所述,多郎麦西莱甫需要我们以向前人学习的态度,从他们的角度出发,从他们的时代出发去发现多郎麦西莱甫,也许我们对它的认识,只是冰山的一角—它所承载的文化内涵,比我们已了解的要多得多。 首先,多郎麦西莱甫在中世纪以及近代以来,作为维吾尔族民间最重要的广场狂欢活动,以诙谐的方式表达了维吾尔族对世界的认知,对平等、自由、和谐的理想生活状态的追求,具有重要的世界观意义。因为在麦西莱甫活动中,对参加者提出一律平等的要求,没有任何等级之分。在有些地区,麦西莱甫活动会通宵达旦地举行,全过程不仅秩序井然,而且人们之间亲密无间,这其实就是一个理想化了的社会,是平时生活中他们所向往却无法得到的。在麦西莱甫活动中人们选出他们心目中的首领,设想公正的发法庭,在“法律”面前,不良行径受到惩罚,弱者受到保护,人的尊严得到尊重。在现实社会中,人们之间冷酷的等级关系在这游戏化了的理想社会中暂时取消,人们之间形成了等级社会中暂时不可能有的沟通和交往。在这里,不诚实会受到惩罚,因而坦率诚实的话语是这里的主要语言,真诚的笑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交往者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他们用麦西莱甫社会所特有的语言——诙谐语言进行交流。这种语言带有强烈的喜剧色彩,象征性的表达了人们在这一狂欢化的活动中的喜悦感受。巴赫金将此种感受称作“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他指出:“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对人们观察和思考所产生的影响是无法抗拒的:这种影响使得人们摆脱自己的正式身份{僧侣、教士、学者},从狂欢式诙谐角度看世界。”[10]中世纪官方教会和封建官僚上层的丑恶从诙谐的角度被批评、嘲讽,因为麦西莱甫活动民间的娱乐游戏活动,所以人们在平常生活中的敢怒不敢言,在此时都巧妙地得到释放,一切虚假和丑恶都在这里得到昭示,因为这全都是游戏而非现实;平等、自由、亲情在这里被呼唤,因为这是人类的永久诉求。 其次,这是一个开放的、无确定性的娱乐活动。因人们的生活时常在变化,麦西莱甫活动的参加者也会随时变动,所以每次的游戏方式各有不同,因而人们对麦西莱甫的期待是常新的。为满足人们的期待,麦西莱甫的组织者和参加者会向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让游戏更能引人发笑。“引人发笑”是麦西莱甫追求的目的,而这笑中,隐含了维吾尔民众诙谐地感知世界的方式和情感表达方式。其间,充满了对生命的肯定、对世界及其未来的肯定,也暗含着对权势、对宗教的虚伪的嘲讽,同时还有对个体的人的缺点的善意嘲笑(包括自嘲)。这是一个动态的活动过程。而这种动态的不确定性本身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存在状态,也是我们感受世界应有的方式。维吾尔麦西莱甫以诙谐的方式揭示了世界这个大宇宙的的本真状态,也揭示了人作为小宇宙应与大宇宙的和谐感应方式。 再次,维吾尔多郎麦西莱甫没有舞台,没有演员与观众,没有灯光,没有刻意的布景设置,甚至没有简单的道具。它是全民的,在麦西莱甫活动的时刻,除麦西莱甫活动之外,谁也没有另一种生活。它强调人人参与,这是一种开放的存在状态。这不是谁在表演,而是生活本身本应如此。所以多郎麦西莱甫活动带着代代人对“本应如此”的生活美好追求延续下来并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将人们不同的生活细节艺术化。除了长达三个月农闲麦西莱甫之外,每逢节假日,要举行“节日麦西莱甫”、举办婚礼时,有“婚礼麦西莱甫”、日常生活中的交往,也被麦西莱甫化,如“邀请麦西莱甫”、“道歉麦西莱甫”、“消除成见麦西莱甫”等等。一切活动都被娱乐化、艺术化、都带上了喜庆的色彩。作为一个在漫长的历史历史中几经迁徙、文化上又多有质变的民族,之所以至今都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与他们这种诙谐地感知世界的方式有极为密切的关系。用开放的心态拥抱动态发展的大宇宙并与之和谐共存的理想,使他们能将生活中的艰难挫折诙谐化、将生活艺术化,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维吾尔性格幽默、开朗的深层文化心理原因。如前所述,在麦西莱甫的舞蹈部分,能坚持到最后的被称为“舞王”或“舞后”,受到人们的尊重和敬佩。他们不仅舞艺极高,而且在品德上也被普遍公认。所以,对艺术挚爱和追求,与崇高品德的追求是同一的。这也是维吾对尔族艺术家的要求。作家、艺术家在维吾尔族民众中地位很高,甚至歌者、优秀的弹布尔琴演奏者、民间舞蹈家都会倍受尊重,因为这与麦西莱甫产生之时起至今的漫长心理积淀有关——艺术家是智者的化身、是品德高尚之人。 还需指出的是,在这个没有舞台、没有演员和观众之分的活动中,模仿各种人物的小丑是这一民间诙谐文化的典型人物(如“老人游戏”中的人物和“烤包子”游戏中的小丑)。这一人物被民众认可本身,就是对中世纪以来宗教上层和封建官僚的极大讽刺。这些小丑式的人物在表演中极度夸张的表演,使生活中暗含着的诙谐因素得到尽可能的放大,他们处于生活与艺术的交界线上,他们不是在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怪人,但也不是喜剧演员。他们只是这一狂欢的主角。人们可以尽自己的想象,去理解他的表演。其实这是一个极艺术化的状态。在小丑但带动下,每个人都在笑,笑他人,也笑自己,用笑来面对现实,面对未来。 最后,作为民间诙谐文化,维吾尔多郎麦西莱甫有其一整套相应的诙谐话语。这些诙谐话语是民间的、口头的、在人们(特别是研究者)不经意之间是如此简洁而生动地表达着这一诙谐文化。试想,如果没有鲜活的口头语言的表述,一个民族文化的特征又在多大程度上被我们感觉到呢?如福柯所言:“正如生命机体通过自身的一致性而表露出了维持其生命的各种机能那样,语言以自己的语法的全部框架,揭示了一种基础性的意志,这种意志维持着这一民族的生命并给予它力量去言讲那种属于它的语言……在一种语言中讲话的,并且在一种虽然听不见但却是一切色彩缤纷之源的低语声中讲话的,是这个民族。”[11]这些被福柯所称之为来自“下边”的语言,正是最能体现民族特性的语言。多郎麦西莱甫所使用的诙谐话语,依然在人们口头留存,主要是一些民间谚语、民谣、反语(骂中带夸的正反同体语)、吆喝(以喀什的吆喝最具代表性)和在民间大量存在的咒语,这些都是反讽的,“它处于辱骂的边缘,赞美中充满了辱骂,期间无法划出一道明确的界限,也无法指明,赞美在那里结束,辱骂又从何时开始。”[12]对此,笔者有专文论述(《维吾尔族民间话语的隐喻分析》),在此便不多做分析。但笔者在此想强调的是,由于维吾尔民间话语从未得到过研究,所以甚至包括麦西莱甫在内的民间诙谐话语中许多只得关注的现象未得到揭示。 在当代,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和网络文化的普及,麦西莱甫活动也同样受到了冲击。这仅仅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许多人由于对麦西莱甫的产生及内含缺乏了解,将其片面的庸俗化,任意切割,甚至为了某种诸如经济或旅游目的而刻意制造麦西莱甫,使这个本来是表现民族思想和品质的艺术化的精神活动,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和功能。“数百年形成的,在民间创作(演出和文学创作)的非官方形式中坚持下来的民间诙谐文化,在非官方的日常生活中能够上专制制度的稳定化和新的官方性的形成,它下降到体裁等级的底层,沉淀在这些底层,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脱离民间根基,被庸俗化、狭隘化并发生退化。”[13] 至此,笔者认为,如上文所言,对维吾尔多郎麦西莱甫,我们只是了解了冰山的一角,而深藏在海底的部分还有待于我们作更深入的挖掘。笔者从民间诙谐文化的角度的研究也仅仅是一个尝试,目的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学者关注维吾尔多郎麦西莱甫,多方面多角度研究麦西莱甫,从而认识维吾尔族及其精神性格,也使使维吾尔族的这一古老的文化遗存,也能成为现代人的精神养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