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记得1978年年底,在复旦大学校园,现代文学史的课间休息时,我与同窗陈思和聊起巴金作品。聊到投机处,思和忽然建议:“要不我们一起研究巴金,好不好?”我不假思索,当即兴奋地应了一声:“好啊!”从此,开始动笔写作《随想录》的巴金,成为我以后许多年的主要关注对象。不仅仅如此,因为关注他,我在大学毕业走进北京后,不断拜望和采访他的一个个老友,也成为那些年我的重要生活内容。 第一次去看望巴金,是在1982年1月。我与陈思和走进客厅,坐在他的面前,谈了一些有关他的研究方面的话题。我们带着敬意走进他的会客厅,老老实实提问,然后仔仔细细地记录。他呢,似乎也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临场发挥,没有妙语连珠,如此而已。我顾不上捕捉当时的感觉,只是留下这样一个淡淡的印象:他并非言语不多,但不是那种善于聊天的老人。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丰富,甚至可以说过于严肃,因为他面对的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得集中思路解答与他有关的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问题。 后来见到他机会多了,每次,我都觉得对他的性格的认识仿佛加深一些。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他一篇篇发表《随想录》的时候,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灵魂的拷问,带着浓重的、挥之难去的忧郁。巴金说过,他为读者而写,为读者而活着。其实,他也是为历史而活着,他用《随想录》继续走着从五四运动开始的思想行程。他走得很累,却很执著。有过苦闷,有过失误,也不断被人误解,但他始终把握着人生的走向,把生命的意义写得无比美丽。这就是为什么八十年代人们以敬重的目光注视他,称他为“世纪良知”“知识分子的良心”的原因。 当年,读《随想录》的那些文字时,我总要假设地去体会他内心的痛苦。这些从文字中感受出来的忧郁和痛苦,当坐在他面前时,我觉得完全可以从他的表情、他的声调,甚至目光那里得到印证。1985年,我与陈思和两人合作的《巴金论稿》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特意请丁聪先生为封面画过一幅巴金的肖像画,在丁聪的笔下,巴金也是一种痛苦沉思的神情,准确地突出了我所理解的巴金的特点。 1991年10月,我去上海。在上海的那些天里,虽然见到他好几次,但基本上没有像过去那样与他长谈。在见到他之前,我读过他写给在四川举行的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一封信。在信中,他又一次强调说真话: 我不是文学家,也不懂艺术,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用我的作品来表达我的感情。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要是发现错误,可以改正。我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所以我说:“把心交给读者。”读者是最好的评判员,也可以说没有读者就没有我。因为病,以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但是我不甘心沉默。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一句话,我要用行动来补写我用笔没有写出的一切。 与他谈话时,我向他提到了这封信,他只缓慢地说了几个字:“人总得说真话。”简单到极点朴素到极点的一句话,对于巴金,他是用全身心拥抱它。 1994年,新一届巴金研讨会在苏州召开,我请萧乾题词,萧乾写道:“巴金的伟大在于敢否定自己。”会议结束后,我去杭州看望巴金,听我念完题词,巴金对我说: “我是这些年才慢慢否定自己,特别是经过文革之后。以前十七年那些年的风气,写一些文章都是不得已的。文革后慢慢明白。我现在九十把自己说的话兑现,讲真话。自己把自己这样限制,要求讲奉献,只要是真正的奉献。苦恼的是怎样实现自己的话。我现在的想法都在《最后的话》里。” 他又一次与我提到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离家出走,追求兑现讲真话这一点。他把信放在抽屉里,开始还没有勇气是否离开家庭。有人说托尔斯泰你说的怎么不兑现。但他这样做了。他最后带着女儿出走,不久就死了。开始实施就结束了。我也感觉到这一点。文学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我也没有什么。我想只是说真话。” 他依然有他的忧郁。他似乎用无奈的目光和手势对我说:“我最痛苦的是不能工作。”然而,他没有让这一遗憾占据全部情感。“什么都想得开了。名利对于我无所谓了。只是想为自己留下一个真实的人,不欺骗自己。”这些话,声音很弱,但听起来依旧铿锵有力。 在第一次见到巴金之后的十几年里,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气力越来越弱。他一次又一次闯过疾病关口,一次又一次挺过来重新拿起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