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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与隐身的王权——《暴风雨》的一种解读(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外国文学评论》2013年 陈雷 参加讨论

    
    凭借手中强大的法力,普洛斯彼罗最终实现了自己定下的所有目标。早在第四幕,事态的发展就已经使老公爵对成功胸有成竹了。此时阿隆佐等人已内外交困,陷入疯狂,而另一方面腓迪南也已经受住“考验”,赢得了普洛斯彼罗对他与米兰达婚姻的首肯。为了见证这一重要时刻,普洛斯彼罗召来了爱丽儿等精灵,让他们装扮成朱诺(Juno)、刻瑞斯(Ceres)和埃利斯(Iris)为这对年轻的新人献上祝福。主管婚姻的朱诺在献歌中祝愿两人未来家庭幸福:“富贵尊荣,美满良姻,/百年偕老,子孙盈庭,/幸福朝朝,欢乐暮暮!”(《暴》:Ⅳ.1. 106-109)刻瑞斯司掌农事和谷物,因而其献歌也着眼于更广阔意义上的“丰饶”:“大地增产,五谷丰获,/仓廪不空,粮库常足;/葡萄藤上结实累累;/果树枝子压得低垂;/春天来到你们的田园,/正好在收获完的时节!/贫匮穷乏永远轮不到你们,/刻瑞斯这样的祝福你们。”(《暴》:Ⅳ.1.110-116)(16)
    从本文第一节的几段引文中我们已经看到,自然的丰饶是神话传说中黄金时代的一个标志性特点。就此而言,普洛斯彼罗通过刻瑞斯传达给新人的祝福是希望他们未来的生活像在黄金时代一样幸福美好。当然,在此地的语境中这一祝福还有另外一层涵义:米兰达和腓迪南都注定不是普通人(如田园作品中享受着自然慷慨馈赠的牧羊人),作为米兰公爵和那不勒斯国王的法定继承人,这两个年轻人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成为这两个合为一体的国家的君主,而君主的家就是他的国,因此祝福两人的生活堪比黄金时代实际上就是希望在其统治下他们的国家将“足以媲美往古的黄金时代”。当然,普洛斯彼罗不会天真到像贡扎罗那样相信乌托邦能够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但如果把标杆降低到人力所能企及的善政,那么以两人目前所表现出的德行,普洛斯彼罗确实有理由对未来抱有相当的期待。
    不过,让与黄金时代相关联的意象在普洛斯彼罗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出现在他通过魔法创造出来的美妙幻景里,莎士比亚做出这样一种安排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用意。《暴风雨》归根结底是一个关于被颠覆的秩序如何得到恢复的故事,而黄金时代所代表的恰恰是社会与自然秩序尚未因人类的堕落而遭到毁损时的一种状态。秩序的恢复有程度、规模上的不同;它可能只涉及一家、一城或者一邦,但无论是多么有限的恢复,它最终趋向并奉为理想的却始终是那仅存在于黄金时代中的囊括整个社会与自然的宇宙性完美秩序。(17)这就是说,作为一部以恢复秩序为主题的作品,黄金时代的概念早已被深深地写入《暴风雨》的思想基因之中。在贡扎罗的乌托邦插曲中我们看到它曾以一种戏谑的方式露过头,现在它又出现在第四幕的田园幻景里,两者都指向该剧的主题,它们的意义也都只有放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才能被真正理解。
    黄金时代里是不存在僭越、侵夺、谋杀和战争的。当然,这些罪恶即便在其他时代也都能通过强有力的社会控制手段获得有效遏阻,但黄金时代的美妙之处在于我们在那里是看不到任何旨在防范僭越和侵夺发生的所谓“国家机器”的。按照奥维德在《变形记》第一章中的描写:
    这个时代没有强迫,没有法律,人们却自动地保持了信义和正道(…of itself maintained/The truth and right of everything unforced and unconstrained)。这个时代里没有刑罚,没有恐惧;金牌上也没有刻出吓人的禁律。(18)
    生活在堕落时代的人当然无法想象这样一种状态居然能在现实世界中存续,于是我们要么认定有一种宇宙性的变故也即“堕落”改变了人性,从而把我们的世界与黄金时代彻底隔绝开来,要么就干脆将一切关于黄金时代的传说都斥为荒诞不经的幻想——就像第二幕中安东尼奥和塞巴斯蒂安对贡扎罗的乌托邦所做的那样。然而正如前文所示,贡扎罗的乌托邦想象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在它那自相矛盾的外表下甚至很有可能暗藏着一个关于王权的真理。这一点后来也在我们对普洛斯彼罗魔法所做的考察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证实。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暴风雨》实际上为我们重新认识关于黄金时代的传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黄金时代的神话虽然从不提“王权”,但这个神话所描绘的情形却是王权运用到极致时社会所应呈现出的状态。
    普洛斯彼罗对人自发向善的能力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他早先曾有过),12年前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以及此后在荒岛上与冥顽不化的凯列班相处的经历也足以帮他打破这些幻想了。他在剧中的行动是严格建立在“只有把人置于绝境之中才能使他向善”这一预设之上的。与此预设对应的是他魔法中带有强制性的那一面——他运用这一强制力使敌人陷于无处可逃的绝境,同时也通过它阻止他们犯下新的罪行。但由于强制获得的善并不是真正的善,他便把强制力巧妙地隐藏在自然力(包括天意)背后,使对象感觉不到强制的存在,同时运用魔法制造幻象的能力,通过精确控制对象的情感让他们进入一种悔罪向善的精神状态。强制力依然存在着,但它却是完全隐身的。以这样一种方式,普洛斯彼罗成功地在荒岛的舞台上创造了一个“真理和正义不借任何外力、自动得到维持”的“传奇故事”(romance)。从这个传奇中评论家看到了世界秩序的重建。“普洛斯彼罗在戏剧中恢复了世界的秩序,”内维尔·考格希尔在《莎士比亚喜剧的基础》中写道,“新的亚当改正了旧的亚当;通过宽恕,通过汪洋大海,恢复天堂成为了可能。”(19)不知不觉之间,在其魔法所及的范围内,普洛斯彼罗使所有人都恍然回到了久已失落的黄金时代。当然,这并不真是传说中的那个黄金时代,考格希尔虽然用“黄金时代”这个名字来称呼它,但同时又给它加上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限定——“这是黄金时代的秋天,伊甸园的苹果树已经结果,果实已被人类吃过,罪恶与悲哀已侵入花园;当然,罪恶已受到控制,并仍在控制之中,下一代还要继续提防。”(20)
    同第四幕中上演的那出“迷人而谐美”的假面剧一样,普洛斯彼罗通过魔法创造出来的黄金时代终究也是一种虚像:剧中罪人们的忏悔看起来像是真诚自发的——连他们自己或许都这么认为;但作为全知的观众,我们却清楚地知道,若是没有魔法的强制力,这一切其实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作为这出和解大戏的总导演,普洛斯彼罗对此当然是洞若观火的。换句话说,尽管他亲手编织出来的黄金时代幻景和谐而美妙,他本人却应保持清醒头脑,不让自己陶醉于其中。陶醉意味着放松对人性恶的必要警惕、忘记强制力的不可或缺,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这可能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暴风雨》第四幕中凯列班伙同屈林鸠罗与斯丹法诺试图谋杀普洛斯彼罗的情节显然就是专为警示这一危险而安排的。当这三个丑角式的阴谋家向普洛斯彼罗的洞室行进时,后者正在同米兰达、腓迪南一起观看精灵们上演的祝福假面剧。普洛斯彼罗本是这出假面剧的导演,但眼前美妙的乌托邦幻景显然把他也深深吸引住了,以至忘记了正在逼近的危险:
    [普洛斯彼罗突然站起身来,在一阵奇异的,幽沉的,杂乱的声音中,众精灵悄然隐去]
    普洛斯彼罗(旁白)我已经忘记了那个畜生凯列班和他的同党想来谋取我生命的奸谋。他们所定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向众精灵们)现在完了,去吧!
    腓迪南这可奇怪了,你的父亲在发着很大的脾气。
    米兰达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他狂怒到这样子。
    (《暴》:Ⅳ.1.139-145)
    在这个时候让凯列班出现可谓恰到好处。黄金时代幻景中被刻意隐去的真相是人难以自发地向善,而凯列班在剧中所代表的恰恰是那使自发向善变得如此困难的东西,灵魂中不听理性管教的“感官欲望”(appetite)。凯列班常年来表现出的不驯让普洛斯彼罗懂得了道德教化中强制力的重要性;事实上,正是这一宝贵的经验教训帮助他在针对昔日敌人的道德改造工作中取得了成功。当胜利已然在望而他却再次险些忘掉这一关键事实时,凯列班又一次适时赶到,把他从善与美的虚像(illusion of goodness)中粗暴地唤醒,使他不至于再重复12年前因忽视权力而犯下的错误。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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