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贡扎罗无意中道出的真理并未引起任何一位在场者的注意,同样,这群人中也没有任何一人意识到,此时此刻,一种超凡的力量——亦即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正密切注视和掌控着他们的行动并把他们的命运一步步地推向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结局。也就是说,在贡扎罗不经意间触碰到“看不见的王权”这一话题时,这样一种王权恰好正在他和他的同伴们身上发生着作用。 与贡扎罗想象中的君王不同,普洛斯彼罗并没有打算在荒岛上建立起一个堪比黄金时代的理想国度;相反,作为被篡夺权力的米兰公爵,他在剧中的一切行动都是着眼于恢复他在远方故国的合法权位的。要夺回权位,他面对的最大障碍当然是非法占据着米兰公爵宝座的亲弟安东尼奥及其同盟者、当年共谋驱逐他的那不勒斯国王阿隆佐。如今,命运的机缘将这两人送入了他魔法所及的范围,普洛斯彼罗的复国大业终于等来了难得的良机。安东尼奥和阿隆佐都是普洛斯彼罗的仇人,如果后者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凭借其手中“狂暴的魔法”(《暴》:Ⅴ.1.50),他应当可以轻松夺回失去的公国并给予坏人应得的惩罚。不过,作为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普洛斯彼罗深知和解比暴力更有助于达成持久稳固的和平。和解的必要前提是罪人真诚地忏悔,因此对于普洛斯彼罗来说,最理想的行动方案莫过于迫使他的敌人先行悔罪,然后再由他本人适时地伸出橄榄枝并宣布两个仇家的子女米兰达与腓迪南已坠入爱河,即将成礼完婚的消息。这样一来,不但敌人交出权力将是理所当然之事,年轻一代的结合也将消弭积年的宿怨,巩固当下的和解并为未来两国间更紧密的联合提供契机。 不过这里的关键是普洛斯彼罗要让他的敌人悔罪。事实上,尽管莎士比亚让这一结果的达成看起来好像顺理成章,但仔细想来,这却远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莎学家保罗·康托尔曾提请我们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如果普洛斯彼罗没有按剧中那种方式行动,而仅仅是“对驶近海岸的王家船队挥挥手说,‘我是普洛斯彼罗,就是你们曾打算谋害的那位米兰公爵,我现在想要收回我的权力,你们不会反对吧’,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⑧答案是不言自明的。靠敌人自发地悔罪是不现实的。换句话说,如果普洛斯彼罗没有强大的魔法作支持来创造一个接一个的情境把这些人逐步引上忏悔之路的话,他是根本无法实现其回归米兰、重掌权力的目标的。而这又引出了一个新问题:如果魔法在普洛斯彼罗的计划中起着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它实质上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关于这个问题,剧中至少有两段情节给了我们明确的提示。在第一幕第二场,腓迪南拔剑意欲挑战粗暴对待他的普洛斯彼罗,但后者的魔法立刻使他感到“浑身无力,软弱得完全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暴》:Ⅰ.2.487)。在第五幕第一场,阿隆佐及其随行也都被魔法制服,成了普洛斯彼罗的囚徒。用爱丽儿的话来说:“在荫蔽着你的洞室的那株大菩提树底下聚集着这一群囚徒;你要是不把他们释放,他们便一步也不能移动。国王,他的弟弟和你的弟弟,三个人都疯了;其余的人在为他们悲泣,充满了忧伤和惊骇”(《暴》:Ⅴ.1.9-14)。这两个例子清楚地显示,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本质上是一种高效的强制力;通过它,魔法师能够轻易地使他的对手处于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势。不过,它同时又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强制力,其特殊性在于,尽管它可以让普洛斯彼罗控制其对象,但他的对象在大多数情况下却觉察不到自己实际上是处于某种人力的控制之中。换句话说,普洛斯彼罗的魔法是一种能够自我隐身的强制力。在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向米兰达讲完父女俩过去的遭遇以及眼下这场暴风雨的缘由之后,施魔法让女儿睡去:“别再多问了,你已经倦得要睡去;放心睡吧!我知道你身不由主。”(Thou art inclined to sleep; 'tis a good dullness, /And give it way. I know thou canst not choose.[《暴》:Ⅰ.2.185-186])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作者让普洛斯彼罗说出这句台词只是为了告诉观众他对米兰达做了些什么,而米兰达本人是不知道父亲对她施加了催眠术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是有一种甜美的困倦(a good dullness)向她袭来,她没有选择,只能顺从。也就是说,虽然事实上米兰达是被“强制”入睡的,但这种强制力却是隐身在自然的倦意背后的。 广而言之,在剧中绝大多数情况下,普洛斯彼罗的强制力都是躲藏在某种“自然”现象背后的:当他需要强迫仇人来到岛上时,他就制造出一场自然的暴风雨把船只掀翻;当他需要唤起沉睡中的贡扎罗以粉碎安东尼奥和塞巴斯蒂安的弑君阴谋时,他就施法让其被“一种很奇怪的蜜蜂似的声音”(《暴》:Ⅱ.1.317-318)惊醒;而当他需要让阿隆佐想起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并让他认识到当下发生的一切灾难都是对这一罪行的惩罚时,他就在后者的头脑中制造出一个恐怖的幻觉: 啊,那真是可怕!可怕!我觉得海潮在那儿这样告诉我;风在那儿把它唱进我的耳中;深沉而可怕的雷鸣在向我震出普洛斯彼罗的名字,它用洪亮的低音宣布了我的罪恶。这样看来,我的孩子一定是葬身在海底的软泥之下了;我要到深不可测的底极去寻找他,跟他睡在一起。(《暴》:Ⅲ. 3. 95-102) 对于意在迫使其敌人悔罪的普洛斯彼罗而言,这样一种自我隐身的强制力当然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工具。细究起来,所谓“迫使敌人悔罪”其实是一个颇有些自相矛盾的概念:真正的忏悔应该是一种油然发自内心的情感,而在外力强制下作出的忏悔最多只能算是一种伪装,一种为了避免受到进一步伤害而摆出的姿态。但问题是,真正的忏悔在现实中是可能的吗?事实上,难道宗教所谈论的忏悔不也与畏惧密切相关,是人处于绝境(不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中的绝境)中的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理反应?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一个主司报应、手握重权的神的存在,忏悔在多大程度上还能在人心中“油然”而生呢?在剧中,莎士比亚并没有直接表现普洛斯彼罗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态度,但这些疑问所指向的结论却与普洛斯彼罗从凯列班身上得出的关于人性的看法高度一致。普洛斯彼罗起初希望教化巫婆之子、半人半兽的凯列班,但在屡屡遭遇挫折后终于认识到,“好心肠不能使你感恩,只有鞭打才能教训你”(《暴》:Ⅰ. 2. 344-345);“像你这样的下流胚子,即使受了教化,天性中的顽劣仍是改不过来,因此你才活该被禁锢在这堆岩石中间”(《暴》:Ⅰ.2. 358-362);而凯列班也只有在面对这样的强力时才肯乖乖服从:“我不得不服从,因为他的法术有很大的力量,就是我老娘所礼拜的神明瑟底堡斯也得听他指挥。”(《暴》:Ⅰ.2. 372-374)很多评论家认为凯列班这个角色代表了人性中某种冥顽不灵的因素。⑨如果这种理解是成立的话,那么从凯列班身上看清了人性真相的普洛斯彼罗在剧中采取一种以强制为主的策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良心固然是“胸中的神明”,但不陷于绝境(necessity)之中,一个人的良心是很难自动发现的。⑩ 不过仅仅采用强制远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完全依靠对象自发地悔罪与纯用暴力迫使对象就范之间还有一条折中路线,那就是,在运用强力将对象置于绝境的同时,发挥魔法自我隐身的特点,制造出一系列精心设计好的情境,藉此操控对象的情感,最终把他们身不由主地(就像米兰达“身不由主”地进入梦乡一样)引导到“忏悔”的心理状态中去,使一切看起来好像是自发完成的一样。因此,我们看到普洛斯彼罗先是用风暴切断阿隆佐的归家之路,让他和随从在荒岛上遭遇种种惊吓与磨难,再通过化成凶鸟的爱丽儿在风雷交加中当面历数他过去的罪孽并告之以腓迪南溺亡的假消息。这样,在经历了忧虑、焦急、悲伤、恐惧与惊愕之后,阿隆佐终于被逼入了绝望和疯狂的深渊。而当他的意识从疯迷中恢复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又与过去的敌人狭路相逢;不过这位强敌非但不思报仇雪恨,反而大度地向他的囚徒伸出了橄榄枝并用一件意外的礼物(腓迪南与米兰达即将成婚的喜讯)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忏悔与和解对于此时的阿隆佐来说恐怕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事实上,他本人也会相信自己的忏悔是绝对真诚的,但观众不应该忘记,他眼下的这种心理状态其实是普洛斯彼罗精心操纵的结果。而另一方面,即便他内心深处并无忏悔之意,敌强我弱的形势也会迫使他选择韬晦策略以避对手的锋芒。也就是说,即使魔法作为操控情感的工具在他那里没有见效,魔法作为粗暴的强制手段也足以迫使他接受普洛斯彼罗做出的安排。 最后这一点在安东尼奥和塞巴斯蒂安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这两人与阿隆佐同是普洛斯彼罗意在“改造”的对象,但直到终场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哪怕是假装的悔意。不过普洛斯彼罗对此早有准备,面对桀骜不驯的弟弟,他只是说:“我饶恕你最卑劣的罪恶,一切全不计较;我单单要向你讨还我的公国,我知道那是你不得不交还的”(《暴》:Ⅴ.1.131-134)。普洛斯彼罗确信自己的力量足以让安东尼奥就范,而善于审时度势的安东尼奥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既然没有其他选择,他和塞巴斯蒂安于是便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责任编辑:admin) |